那女郎得意洋洋地站著,氣定神閒,不愧是高手。她用的手法很含蓄,並不一下子取勝,老使對方認為尚有機會反擊,最後便輸得一敗塗地。
我看到他們在我門口數鈔票,那女郎再進來的時候,我便說:「小姐,請你走,我不歡迎你。」她一怔,隨即笑。「老闆,何必拘謹?」「為什麼不到別家去?」「你這裡學生多。」她很坦白。
我說:「你的意思是羊牯多。」她媚笑。「老闆是明白人。」「我不歡迎你,快快走。」「老闆何必丁是丁,卯是卯。」我看著她。
「好吧,」她曉得我不是好惹的。「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說:「你別在我這裡攪局便可,我們照樣是朋友,貴姓大名?」「曼露,老闆呢?」「伍岳。」我與她握握手。
「唉,」她笑。「三山五嶽人馬,輕視不得。」我笑。「你知道便好。」「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老闆。」她也笑。
這個女郎一張嘴真會討人歡喜,我感喟的想,跑江湖不簡單呵。
「有空來坐。」我說。
她揚起手,同我說再見。
她以後沒再來玩撞球。不過有空卻來喝杯咖啡。
在外頭走的人都知道,多個朋友便是少個敵人,沒朋友不打緊,多敵人可吃不消。
所以我很給她面子,因為她曉得做人之道。
曼露的身世也是個謎,能幹得很呢,自撞球室到撞球室,她便維持了生活,而且活得不錯,永遠化妝鮮明,衣著動人。
你別說我不佩服她。
那些小男生看到她,像是中了蠱似的,為她著迷。
而她那手球技,也出神入化。
曼露常常說:「老闆,我們幾時來一場?」我微笑。
「真人不露相,噯?」她會向我擠眼。
「別告訴我不會玩。」她笑。
我說:「我的確是不會。」「老闆真會開玩笑。」她補一句:「逢人只說三分話。」我有點歉意。
但到底我們只是泛泛之交。
況且她的對象只是那些穿校服的小男孩子,不是我。
那日下午,我在吃自己做的三明治與咖啡,有人推開撞球室的門進來。
我抬頭一看,是個小女孩,十七、八歲,穿著時髦的短裙子,長得清秀脫俗。
「找誰?」我問。
「楚文青有進來嗎?」「誰?」我笑。「我不認得這裡客人的名字,相貌是記得的,你形容給我聽?」「他這麼高,瘦瘦個子,是K學校的,臉上一顆痣,長得很英俊。」「呵,叫楚文青?」我當然知道這個男生,他就是跟曼露賭球那個小子,現在還在她身邊轉來轉去。
原來是他。
「你找他什麼事?他常常來。」小女孩咬咬嘴唇。「如果他來的話,你就說,小玲找他。」「你是他的什麼人?」我問。「是妹妹?」她的臉馬上紅起來。
我明白了,這年頭的女孩子早熟,很快就找男朋友。
我替她惋惜。那個姓楚的小子不是好人,看得出來。
「他來的時候,我同他說一聲。」我應允。
「他什麼時間到這裡?」我說:「沒有一定,大概放學時分,你呢?你怎麼不上學?」「我早已退學。」小玲低下頭。
「為什麼?」我訝異的問。
「家境不好,要我出去做工賺錢。」跟我一樣,我想。
「我可不可以在這裡等他?」小玲盼望的問。
「不必浪費時間,誰也不知道他來不來,你先回去吧,我會代你說一聲。」小玲羞怯的說:「謝謝。」「不客氣。」我說。
她走了。
當日楚小子並沒有來。
第二天中午時分,小玲又來了,很明顯,她只有在午飯時候才抽得出空檔。
我給她一客三明治。
「還沒吃午飯吧?來,別客氣。」她焦急的問:「他有沒有來過?」「沒有。」我說。「你找他找得很急?」她點點頭。
我不便問她太多。
「老闆,我常來麻煩你,不好意思。」她說。
「沒關係,我是開店的,任何人進來,都受歡迎。」「文青跟我……走了有兩年多,我們本來幾乎天天見面,最近這一、兩個月,很難找他,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她的頭垂得更低。
我不響。
「對不起。」她的眼淚淌下來,連忙用手抹去。
我遞手帕給她。
她站起來,奔出去走了。
那天傍晚,楚小子來撞球室,他身邊是曼露,兩個人有說有笑,輕鬆得很。
我向曼露打個眼色。
她向我走來。「找我,老闆?」我說:「曼露,你這麼大個人了,跟這種小伙子泡,有什麼味道?」曼露眼睛一亮。「老闆,你不是吃醋吧?」她嬌媚她笑。
我啼笑皆非。
「怎麼,只要你一句話,我正眼都不看這種小子。」她說看眨眨眼,這個曼露足有一千種風情。
「真的聽我話?」我笑問。「那麼我要請你幫幫忙。」
「什麼忙?」
「你最近跟姓楚的走得很近?」
「他付學費跟我學球。」
「人家是有女朋友的。」
「關我屁事。」
「曼露,說正經一點,人家小女孩子好傷心呢。」
曼露不悅。「我也做過小女孩子,那時侯不見得有人為我擔心。」「曼露,你大人有雅量。」「我是個跑江湖混飯吃的女人,不懂這些仁義道德。」
「曼露,」我只好哄著她。「你方才不是說幫我忙?」
「我不曉得是這種事。」
「男人要多少有多少,你何必要這種小後生?」
「男人確是很多,但是我可沒有追到你呀,老闆。」我尷尬地笑。
「怎麼,對那小妞有好感?」
「不是這樣說,助人為快樂之本哩。」
她悻悻然。「我更加想不出有什麼理由你幫她不幫我。」
「你有辦法。」我賠笑。
「我不見得拿你有辦法。」她又兜回來。
我很為難。
她似乎句句話語帶雙關,表示對我有意思,但我走遍大江南北,何嘗不曉得這種場面話半真半假,作不得準,沒有什麼誠意。
作為一個暫時息腳之地,她得留下來一年半載,這段日子一過,她又不曉得該到哪個埠、哪個鎮去混了。
這種野玫瑰是留不住的。
「真的不給我面子?」我問。
「老闆何必為這種小妞操心?」她索性走開,回到那個小子身邊。
我為之氣結,這樣連消帶打,便將我的要求推到涼快處去擱置,高手即是高手。
我看不順眼,拉一拉那楚姓小子。
他訝異地間:「什麼事?」「小玲來找過你。」「她?」他一愕。「找我幹什麼?」」說好久沒見過你。」「我沒空。」他很不耐煩。「叫她少嚕囌,我又不是她丈夫,亂忙一通幹什麼?」我倒抽一口冷氣,退回我的小房間,低頭不語。
也許我已經老了,竟管起這種閒事來。
世界上每個角落都在進行著這種悲歡離合,我要管也管不了那麼多,真是太多事。
但當小玲再上來找我的時候,我就原諒了自己。
是因為她純潔的外表與那雙楚楚可憐的眼睛。
大眼中的痛苦、哀傷、失望,感動了我,所以使我挺身而出,與曼露談判。
我靜靜同她說:「小玲,別難過啦!另外找更好的人吧。」她聽了我這句話,也沒說什麼,眼淚如潮水般湧出來。
我歎口氣,站起來,避開去。過很久,轉過頭來,她仍然在那裡哭,也不發出聲音,只是流淚。
我實在不忍,最受不了年輕女孩子傷心。做女人已經夠苦了,像曼露,到底已經煉得銅皮鐵骨,也不要去說它,青春無知的時候,應該高歌起舞,像小玲大好年華,應當開開心心我不忍地走過去。「好啦好啦,待我來替你再想想辦法。」她一聽這話,如獲得救星般,哽咽地說不出話來。
我也不知如何替她想法子,但至少止住她的眼淚再說。
我把曼露約來喝咖啡。
她穿了一套唐裝衫褲,非常美艷奇情,這身打扮走到街上,吸引的目光一定比法國時裝為多。
我吸口煙噴出來,說道:「殺雞焉用牛刀。」
「說什麼?」她睜圓雙眼。我笑。
「又說什麼難聽的話?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她瞄著我。
我不敢複述。
「長得這麼好,應該趁早找個正主兒,從此金盆洗手,退出江湖。」
她打個呵欠。「這些話好不悶人,十五歲那年,我媽已經對我說過了。」
「聽不入耳?」
「我嫌人時,人亦嫌我。」她說。
「你若慢慢找,總有機會。」
「平日為口奔馳,誰還有這種興致?」
我沉吟。
「說來說去,是勸我離開姓楚的?」
「你是明白人。」
「我真不明白,你怎麼會有空理這種事。」
我按熄香煙。「我也奇怪,昨夜作夢,夢見故人,我才明白過來。」
曼露問:「她像你初戀的女朋友?」
「是。」真聰明。
「多少年前的事了?」
「當我心還柔軟的時候,足有兩百年。」
曼露並沒有笑,她臉上現出一絲痛苦的表情。
「怎麼?也觸動你的回憶?」我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