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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婉玉哭了很久。

  待她哭完,跟前的茶已經由熱變溫,她取起,喝一大口,停下神來。

  可堅看著她微笑。

  婉玉一雙妙目腫起,楚楚可憐。

  可堅說:「沒想到我的音樂感人肺腑。」

  婉玉嗤一聲笑出來。

  「洗手間在這邊。」

  婉玉進去梳理,可堅暗暗歎口氣。

  難怪呢,難怪不肯進一步表示什麼,看情形,她好像還沒有忘記那傢伙。

  她出來了。

  「對不起,可堅。」她用雙臂抱胸前。

  可堅擺擺手。

  「你吹奏得太好。」

  可堅說:「來,我們出去兜風。」

  「我沒有掃你興?你仍然喜歡我?不趕我回家?」

  可堅凝視她,過了一會兒,他吻她的手背,「我總是愛你的。」

  「真的可堅?」

  「真的。」

  婉玉又振作起來,與可堅外出。

  落到樓下,駛出車子,他們的車迎頭碰上另一輛房車,私家路狹窄,可堅後退讓賢,對面那位司機打一個招呼,直駛而去。

  可堅注意到婉玉的神色不比尋常。

  他認識那位車主,可堅在這座大廈裡住了有三年,對鄰居並不陌生。

  他見到婉玉雙目看牢倒後鏡,直到那部車消失在角落上。

  可堅閒閒的說:「那是唐醫生的車。」

  婉玉垂下眼睛。

  她認識他,毫無疑問。

  事實上她說過她有朋友住在這裡。

  簡單的推理:那朋友即是唐醫生。

  可堅再淡淡的說:「唐醫生新婚。」

  他已完全明白了,她也知道他百分之一百明白。

  這樣也好,他那麼聰明、體貼、瞭解。

  車子往郊外駛去,公路不是很擠,天氣上佳,但,婉玉沒有再說話。

  直到黃昏,她要求回家的時候,都沒有再說什麼。

  不過可堅卻覺得他與婉玉的距離反而拉近了。

  男女關係,一向不可理喻,可堅不能解釋。

  在她家門口,他與她道別。

  像往日,她沒有請他進去。

  可堅反而安心,連他都進不去,可見保安嚴密,沒有啥人進得去。

  可堅有一絲頑皮的想法,或者他會像孫悟空那樣,變作一隻小小蚊蚋,嗡嗡嗡,趁婉玉不察,跟隨在她身邊。

  可堅笑了,可見是真喜歡那女郎,不然怎麼肯變蚊子。

  回到家,夜未央,樂未央。

  在電梯大堂中,可堅又碰到他的芳鄰,唐醫生。

  他向他點點頭。

  他也向他點點頭。

  電梯門找開,兩個人一齊進去。

  電梯往上升,可堅的涵養功夫見了功,他一言不發,沉默如金。

  唐醫生沉不住氣,輕輕問道:「下午在你車上的那位,可是高小姐?」

  噫,他還記得她。

  「是,高婉玉小姐。」可堅大方的答。

  唐醫生猶豫一刻,「我們……是朋友。」

  「啊。」可堅不置可否。

  「你與高小姐也是朋友?」

  「我們是好朋友。」

  「她好嗎?」

  「好,非常好,你看不出來?」

  「她,有沒有認出我?」

  唐醫生完全越了火位。

  這傢伙,既要面子,又要裡子,明明是他去同別人結婚,又巴巴的希望人記得他。

  可堅揚起一條眉毛,看著唐醫生。

  那傢伙不安,解嘲說:「我只是隨口問問。」

  「沒有,」可堅答:「她沒說認識你。」

  說完之後,覺得非常暢快。

  唐醫生的面色一變,他覺得更加值得。

  電梯門打開,可堅踏出去。

  總不見得要為這樣的理由搬家吧。

  回到家中,坐下來,可堅才覺得寂寞。

  不,不是他自己寂寞,他是無憂無慮的快活人,他代高婉玉寂寞,她感染他。

  他思念她。

  奇怪,剛剛才分的手。

  他取起電話,撥了她的號碼,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他剛想擱下,她倒來聽了,他覺得騷擾了她,一時沒有開口,她「喂,喂」地詢問,可堅才說:「是我。」

  輪到婉玉不出聲。

  「明天打算出來嗎?」他問。

  「我不知道。」

  「那我明早再問你。」

  「這樣吧,明天請到舍下座談。」

  可堅受寵若驚,「太好了。」

  「但是我不會烹飪。」

  「我會。」

  「我家廚房什麼都沒有。」

  「不要緊。」

  「明天早上十一點。」

  「一言為定。」

  不過可堅仍然寂寞。戀愛很少是快樂的,有時想到這一絲快樂懸於一線,也淒涼得想哭。

  從臥室窗戶看出去,可堅看銀盤似的月亮,照無眠。

  星期天,他精神不是那麼好。

  但還是跑到街市去買了一斤鮮蝦仁,回來剝殼,預備到婉玉家去做香噴噴的揚州炒飯。

  在停車場,他碰到唐氏一族。

  唐夫人笑:「早,到哪兒去。」

  可堅回道:「去朋友家開大食會,你們呢?」

  「我們上禮拜堂。」

  可堅駛出車子。

  也許,還是搬家的好。

  聽說舅母有現成的公寓出租。

  高家比他想像中要大許多,一家六口住都剛剛好,婉玉卻像是利用了每一間房間,並無浪費地方。

  她說:「我不大喜歡應酬、外出,所以把家弄得舒服點。」

  「有沒有家務助理?」

  「週末休息。」

  現在的女孩子真能幹,獨當一面,不但經濟獨立,而且享受豪華。條件差些的異性,自慚形穢,只得一味抱怨女性已失去賢良淑德之實。

  露台就在海邊上,鼻端一股浪花的香味,似住在夏威夷。

  婉玉遞給他一杯礦泉水。

  書房的書架上,有許多鑲好框子的照片。

  可堅一一細看,婉玉不時在旁解釋,她笑說:「這就是我的前半生。」

  有一張是她與唐醫生合攝,她略去不提,可堅也不問。

  然後婉玉問可堅:「我倆是否走在正確的軌道上?」

  可堅一怔,「當然是,為什麼問?」

  「會不會太文明,太像弟兄姐妹?」

  可堅駭笑,「應該像什麼,人狼、人猿?」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指什麼,你認為應該趁火勢燃燒起來,融融大火,片刻燎原。」

  「是,是那樣。」

  「火熄後呢?」

  「什麼?」

  「火總會熄滅,你知道,當一切化為灰燼,只餘一縷青煙,一堆焦炭,你有沒有見過火災之後的廢墟?非常醜陋,而且清理起來,極費精神。」

  可堅說得十分幽默含蓄。

  婉玉當然沒有錯過他話中的訊息。

  「濃煙已足以致命,烈焰更使人皮焦肉爛,可怕可怕可怕。」

  婉玉垂頭。

  「你要不要吃金包銀的炒飯?」

  「吃不下。」

  「聞到香味你就會改變主意。」

  可堅笑笑到廚房張羅。

  婉玉想,這小子,真有他的一套,確是個人材,可愛溫文,又關懷朋友,洞悉一切,原諒一切。

  不抓緊的苦,瞬息間落在別人懷抱,但,她渾身尚在灸痛,短期內不能有什麼作為。

  今天,恐怕他會攤牌,誰有空等誰一輩子,莫糟蹋人家錦繡前程。

  可堅在廚房,也不是那麼好過。

  那傢伙,無端端傷害少女一顆無瑕的心,卻不曉得這一類傷痕極難痊癒,致命的是她從此失去自信,也對人不再信任,血液中滲進苦澀,自彼時起,她看世界,目光少不免遲疑、偏激、感慨,薔薇色重真一去不返。

  那醫生該死。

  婉玉探頭進來問:「進行得如何?」

  「我怕到館子吃飯,你呢?」

  「哎呀,你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了,我看到餐廳的菜單就欲哭無淚。」

  「那麼,想不想每天嘗家常小菜?」

  婉玉避重就輕,「誰耐煩天天做這種瑣碎吃力的事,我那位幫傭,她也不懂燒飯。」

  「或許,另有大師傅肯為你服務呢。」

  婉玉笑,「你?」

  「可不就是在下。」

  「你在家也天天弄吃的?」

  「不可思議吧。」

  「誠然。」

  「做一人量與二人量差不多工夫。」

  「這是一個很大的應允。」

  「我知道。」

  「承諾許下了最好將之實現。」

  「我看上去像那種言而無信的人嗎?」

  「不像。」

  「那麼請你詳細考慮。」

  比可堅做得再好再漂亮,是不可能的了。

  下午,他們在家玩沙蟹。

  可堅一直輸,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都輸,在十拿九穩的情況下也輸,不可理喻。

  明明手上已經一對皮蛋,對方卻會冒出三雙二。明明三隻愛司,婉玉還瞎跟,結果爆出順子。

  結帳,竟輸掉一千多元。

  可堅瞪大眼,「有人出老千。」

  婉玉問:「你指誰?」

  「你說呢,屋裡只有兩個人。」

  「你,」婉玉說:「你要叫我高興。」

  可堅見她完全明白,便會心微笑。

  「為何手法精巧如斯,我一點看不出來。」

  可堅說:「來日方長,慢慢說你聽。」

  「不好意思收這個錢。」

  「不妨,這是采頭。」

  「可堅,你對我實在太好。」

  「你值得我這麼做。」

  當夜,可堅盡興而返,他又不想搬家了。

  他再次碰見唐醫生。

  這趟,可堅老實不客氣問:「你故意在此等我?」

  唐某點點頭。

  「卻是為何。」

  「你同婉玉,快了吧。」

  可堅看著他,說不出的訝異,他想念她,他真的尚未放得下,那麼,又如何捨棄她?

  「是不是快結婚了?」

  「可以這樣說。」

  「她有沒有提起我?」

  「沒有。」可堅說老實話,且補充一句:「從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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