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玉哭了很久。
待她哭完,跟前的茶已經由熱變溫,她取起,喝一大口,停下神來。
可堅看著她微笑。
婉玉一雙妙目腫起,楚楚可憐。
可堅說:「沒想到我的音樂感人肺腑。」
婉玉嗤一聲笑出來。
「洗手間在這邊。」
婉玉進去梳理,可堅暗暗歎口氣。
難怪呢,難怪不肯進一步表示什麼,看情形,她好像還沒有忘記那傢伙。
她出來了。
「對不起,可堅。」她用雙臂抱胸前。
可堅擺擺手。
「你吹奏得太好。」
可堅說:「來,我們出去兜風。」
「我沒有掃你興?你仍然喜歡我?不趕我回家?」
可堅凝視她,過了一會兒,他吻她的手背,「我總是愛你的。」
「真的可堅?」
「真的。」
婉玉又振作起來,與可堅外出。
落到樓下,駛出車子,他們的車迎頭碰上另一輛房車,私家路狹窄,可堅後退讓賢,對面那位司機打一個招呼,直駛而去。
可堅注意到婉玉的神色不比尋常。
他認識那位車主,可堅在這座大廈裡住了有三年,對鄰居並不陌生。
他見到婉玉雙目看牢倒後鏡,直到那部車消失在角落上。
可堅閒閒的說:「那是唐醫生的車。」
婉玉垂下眼睛。
她認識他,毫無疑問。
事實上她說過她有朋友住在這裡。
簡單的推理:那朋友即是唐醫生。
可堅再淡淡的說:「唐醫生新婚。」
他已完全明白了,她也知道他百分之一百明白。
這樣也好,他那麼聰明、體貼、瞭解。
車子往郊外駛去,公路不是很擠,天氣上佳,但,婉玉沒有再說話。
直到黃昏,她要求回家的時候,都沒有再說什麼。
不過可堅卻覺得他與婉玉的距離反而拉近了。
男女關係,一向不可理喻,可堅不能解釋。
在她家門口,他與她道別。
像往日,她沒有請他進去。
可堅反而安心,連他都進不去,可見保安嚴密,沒有啥人進得去。
可堅有一絲頑皮的想法,或者他會像孫悟空那樣,變作一隻小小蚊蚋,嗡嗡嗡,趁婉玉不察,跟隨在她身邊。
可堅笑了,可見是真喜歡那女郎,不然怎麼肯變蚊子。
回到家,夜未央,樂未央。
在電梯大堂中,可堅又碰到他的芳鄰,唐醫生。
他向他點點頭。
他也向他點點頭。
電梯門找開,兩個人一齊進去。
電梯往上升,可堅的涵養功夫見了功,他一言不發,沉默如金。
唐醫生沉不住氣,輕輕問道:「下午在你車上的那位,可是高小姐?」
噫,他還記得她。
「是,高婉玉小姐。」可堅大方的答。
唐醫生猶豫一刻,「我們……是朋友。」
「啊。」可堅不置可否。
「你與高小姐也是朋友?」
「我們是好朋友。」
「她好嗎?」
「好,非常好,你看不出來?」
「她,有沒有認出我?」
唐醫生完全越了火位。
這傢伙,既要面子,又要裡子,明明是他去同別人結婚,又巴巴的希望人記得他。
可堅揚起一條眉毛,看著唐醫生。
那傢伙不安,解嘲說:「我只是隨口問問。」
「沒有,」可堅答:「她沒說認識你。」
說完之後,覺得非常暢快。
唐醫生的面色一變,他覺得更加值得。
電梯門打開,可堅踏出去。
總不見得要為這樣的理由搬家吧。
回到家中,坐下來,可堅才覺得寂寞。
不,不是他自己寂寞,他是無憂無慮的快活人,他代高婉玉寂寞,她感染他。
他思念她。
奇怪,剛剛才分的手。
他取起電話,撥了她的號碼,電話鈴響了很久很久,他剛想擱下,她倒來聽了,他覺得騷擾了她,一時沒有開口,她「喂,喂」地詢問,可堅才說:「是我。」
輪到婉玉不出聲。
「明天打算出來嗎?」他問。
「我不知道。」
「那我明早再問你。」
「這樣吧,明天請到舍下座談。」
可堅受寵若驚,「太好了。」
「但是我不會烹飪。」
「我會。」
「我家廚房什麼都沒有。」
「不要緊。」
「明天早上十一點。」
「一言為定。」
不過可堅仍然寂寞。戀愛很少是快樂的,有時想到這一絲快樂懸於一線,也淒涼得想哭。
從臥室窗戶看出去,可堅看銀盤似的月亮,照無眠。
星期天,他精神不是那麼好。
但還是跑到街市去買了一斤鮮蝦仁,回來剝殼,預備到婉玉家去做香噴噴的揚州炒飯。
在停車場,他碰到唐氏一族。
唐夫人笑:「早,到哪兒去。」
可堅回道:「去朋友家開大食會,你們呢?」
「我們上禮拜堂。」
可堅駛出車子。
也許,還是搬家的好。
聽說舅母有現成的公寓出租。
高家比他想像中要大許多,一家六口住都剛剛好,婉玉卻像是利用了每一間房間,並無浪費地方。
她說:「我不大喜歡應酬、外出,所以把家弄得舒服點。」
「有沒有家務助理?」
「週末休息。」
現在的女孩子真能幹,獨當一面,不但經濟獨立,而且享受豪華。條件差些的異性,自慚形穢,只得一味抱怨女性已失去賢良淑德之實。
露台就在海邊上,鼻端一股浪花的香味,似住在夏威夷。
婉玉遞給他一杯礦泉水。
書房的書架上,有許多鑲好框子的照片。
可堅一一細看,婉玉不時在旁解釋,她笑說:「這就是我的前半生。」
有一張是她與唐醫生合攝,她略去不提,可堅也不問。
然後婉玉問可堅:「我倆是否走在正確的軌道上?」
可堅一怔,「當然是,為什麼問?」
「會不會太文明,太像弟兄姐妹?」
可堅駭笑,「應該像什麼,人狼、人猿?」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指什麼,你認為應該趁火勢燃燒起來,融融大火,片刻燎原。」
「是,是那樣。」
「火熄後呢?」
「什麼?」
「火總會熄滅,你知道,當一切化為灰燼,只餘一縷青煙,一堆焦炭,你有沒有見過火災之後的廢墟?非常醜陋,而且清理起來,極費精神。」
可堅說得十分幽默含蓄。
婉玉當然沒有錯過他話中的訊息。
「濃煙已足以致命,烈焰更使人皮焦肉爛,可怕可怕可怕。」
婉玉垂頭。
「你要不要吃金包銀的炒飯?」
「吃不下。」
「聞到香味你就會改變主意。」
可堅笑笑到廚房張羅。
婉玉想,這小子,真有他的一套,確是個人材,可愛溫文,又關懷朋友,洞悉一切,原諒一切。
不抓緊的苦,瞬息間落在別人懷抱,但,她渾身尚在灸痛,短期內不能有什麼作為。
今天,恐怕他會攤牌,誰有空等誰一輩子,莫糟蹋人家錦繡前程。
可堅在廚房,也不是那麼好過。
那傢伙,無端端傷害少女一顆無瑕的心,卻不曉得這一類傷痕極難痊癒,致命的是她從此失去自信,也對人不再信任,血液中滲進苦澀,自彼時起,她看世界,目光少不免遲疑、偏激、感慨,薔薇色重真一去不返。
那醫生該死。
婉玉探頭進來問:「進行得如何?」
「我怕到館子吃飯,你呢?」
「哎呀,你找到志同道合的人了,我看到餐廳的菜單就欲哭無淚。」
「那麼,想不想每天嘗家常小菜?」
婉玉避重就輕,「誰耐煩天天做這種瑣碎吃力的事,我那位幫傭,她也不懂燒飯。」
「或許,另有大師傅肯為你服務呢。」
婉玉笑,「你?」
「可不就是在下。」
「你在家也天天弄吃的?」
「不可思議吧。」
「誠然。」
「做一人量與二人量差不多工夫。」
「這是一個很大的應允。」
「我知道。」
「承諾許下了最好將之實現。」
「我看上去像那種言而無信的人嗎?」
「不像。」
「那麼請你詳細考慮。」
比可堅做得再好再漂亮,是不可能的了。
下午,他們在家玩沙蟹。
可堅一直輸,在莫名其妙的情況下都輸,在十拿九穩的情況下也輸,不可理喻。
明明手上已經一對皮蛋,對方卻會冒出三雙二。明明三隻愛司,婉玉還瞎跟,結果爆出順子。
結帳,竟輸掉一千多元。
可堅瞪大眼,「有人出老千。」
婉玉問:「你指誰?」
「你說呢,屋裡只有兩個人。」
「你,」婉玉說:「你要叫我高興。」
可堅見她完全明白,便會心微笑。
「為何手法精巧如斯,我一點看不出來。」
可堅說:「來日方長,慢慢說你聽。」
「不好意思收這個錢。」
「不妨,這是采頭。」
「可堅,你對我實在太好。」
「你值得我這麼做。」
當夜,可堅盡興而返,他又不想搬家了。
他再次碰見唐醫生。
這趟,可堅老實不客氣問:「你故意在此等我?」
唐某點點頭。
「卻是為何。」
「你同婉玉,快了吧。」
可堅看著他,說不出的訝異,他想念她,他真的尚未放得下,那麼,又如何捨棄她?
「是不是快結婚了?」
「可以這樣說。」
「她有沒有提起我?」
「沒有。」可堅說老實話,且補充一句:「從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