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季渝笑了,「我叫人同你聯絡。」
他告辭。
知芸送他到門曰,馮又轉過頭來,「對,生辰快樂。」。
知芸來不及邊後,面孔與他只有一公尺距離,相當難為情,馮卻大方地交一隻小盒子給她。
她才接過,他已經走了。
盒內是一隻式樣別緻的胸針,不值什麼錢,這令知芸舒服,她更加喜歡它。
她一直把它別在毛衣領下。
畫展的事,進行起來。
新聞稿發得多了,畫壇上像是儼然有劉知芸這麼一個人。
親友興奮起來,競相走告,都認為劉知芸光宗耀祖,他們並不知道來龍去脈,唉,反正抖起來也就是抖起來了,有了名還怕沒有利嗎。既然名利雙收,那麼,說不定有個照顧,先聯絡感情,也是值得的。
知芸變得很沉默。
她統共見過馮氏數面,並不知他底蘊,他在她身上作這麼大的投資,撈得回來嗎。
知芸看著她的作品,作個公平的評估。
同學中天才橫溢者大不乏人,她的成績一向只是平平,人家思潮一意念如萬馬奔騰,她只能謹守崗位。
若真的要捧,也不是不可以的,不過不失,文雅愉快是她的畫風,但,她不是天才。
知芸又站在鏡前打量:外型倒是藝術家的外型,瘦削,但該長肉的地方並不輸蝕,秀氣的五官,最好看的是眼睛,圓而且亮,皮膚白皙光潔,無斑無駁。
又懂得穿衣服,一襲普通的裙子,一條粗布褲,都襯得飄逸美觀。
馮氏,會不會看上了這副皮相?
像他那種年紀,至少應該結婚十年以上了。
打聽一下,立刻可以知道。
但知芸一直沒有問。
他們一行數人飛到紐約,一切有專人安排好,知芸像位明星似微笑點頭接受訪問,漂亮面孔不論國籍,多少佔些一便宜,報上照片登得很大。
畫展開幕第二日,知芸從外頭回酒店套房,推開門,看到馮季渝站在窗前。
知芸放下購物紙袋,悄悄走到他身邊,他轉過頭來。
知芸說:「你都沒通知我們去接。」
馮季渝答:「我是臨時決定的。」
知芸脫下外套,露出裡面毛衣,領口別著那只胸針。
「畫展很成功。」。
知芸笑得很暢快,「都這麼說。」
「以後身份不一樣了。」
「會嗎?」知芸還有點懷疑。
「商業社會的律例,其實非常簡單。」他解釋。
知芸看看他。
過一會兒他問:「今晚,我們可以一起晚飯嗎?」
當然。
他們沒有出去,就在酒店裡,叫侍役把食物送上來。
知芸覺得有義務陪他聊天,房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彷彿很想說話的樣子。
馮季渝喝著酒,過一會兒才說:「我舉行第一個畫展的時候,也是廿四歲。」
知芸著實嚇了一跳,「你也是畫家?!」
他微笑,「可以這麼說。」
「你從來沒提過。」
「差不多廿年前的事了,美術學生潦倒的居多。」
知芸知道她今夜有故事好聽了。
「我在倫敦畢業,混了三年,一點出息都沒有,淪落在蘇豪畫佈景板。」
知芸吁出一口氣。
「然後有一日,我的命運轉變了。」
知芸靜靜聆聽。
「我走到當鋪去抵押身邊最後一件值錢的東西,我父親的金錶。」
知芸的心一動,好熟悉的情節。
「在當鋪門口,我遇見了我的贊助人。」
「啊。」
「然後一步一步,我走到今天。」
知芸笑說:「今天,你也是我的贊助人。」
馮季渝想一想,「是的。」
知芸想知道更多,「後來呢?」
「後來,我結了婚。」
知芸笑,「讓我猜,你同贊助人的千金結婚。」
「不。」
「不?」
「我同我的贊助人結合。」
知芸訝異,「原來她是一位小姐!」
馮季渝沉默一會兒,「彼時她是一位寡婦,比我年長二十歲。」
知芸張大雙眼,她受了很大震盪。
她隱隱覺得不妥。
輪迴!
知芸想到輪迴。
她要用很大的努力才能按捺下忐忑的心。
馮季渝說下去:「她尚在生,就住在長島。」
知芸沉默。
「我承繼了她所有的事業。」
她抬起雙眼,「你們可有子女?」
馮季渝搖搖頭,「我們一早約好,擇能者延續事業,毋鬚子女。」
知芸輕輕問:「你,挑選,我?」
馮季渝沒有回答。
他反問:「你認為我當初有沒有做錯?」
「不,」知芸答得很快,「我相信馮太太當年是位美人,並且你們志趣確有投合之處,你們是相愛的。」
馮季渝露出一絲笑,「知芸,你很瞭解。」
知芸好奇,「她有沒有職業?」
「有。」
「她幹什麼?」
「知芸,你還猜不到?」
知芸搖搖頭。
「她也是畫家,廿三歲那年,嫁予比她大廿年的贊助人。」
知芸跌坐在椅子裡。
「天。」
知芸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馮季渝看著知芸,「現在,輪到你的選擇了。」
「我。」
「是,你。」馮氏停一停,「我這美術王國,屬於你。」
「但,馮先生,我並不貪心。」
馬季渝一呆。
「我只想生活舒適,我並不想坐上後座,那沒有意思。」
馮季渝沒料到知芸會作出這種反應。
「我知我欠你長多,馮先生,但希望以別的方法償還,我沒有野心,時代變了,我們勇於承認我們是普通人。」
馮季渝握著酒杯,忽然笑起來,「好,好。」
「我非常尊重你,馮先生。」
「但你不要做我的繼承人。」
「不不不,我打算結婚生子,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我可不勝任你口中那個戲劇化的角色。」
馮季渝低下頭。
知芸有點歉一意,「恐怕你又得從頭去找承繼人了。」
「來不及了。」
「什麼?」
「她已病重,希望看到我選擇的人。」
多麼奇怪!
他們像是活在魔幻王國,受魔咒控制。
知芸說:「對不起。」
她堅決地表示心意。
馮季渝站起來,取起外套,他看上去十分疲倦。
知芸猶疑一刻,「馮先生。」
他轉遇頭來,只有一雙眼睛,還維持著一貫神采。
「或許,」知芸吞一口涎沫,「或許我可以偕你去看她,但,不表示──」
他馬上說:「我明白。」
知芸點點頭。
「明早我來接你。」
他走了。
他愛她。
看得出他喜歡知芸,但是他愛她。
她也愛他,所以硬是要他四出搜羅承繼人。
因此整件事蒙上神秘的色彩。
知芸坐下來,斟出酒,喝了一大曰。
開頭的時候,或許是為了事業前途,到最後,他們深深愛上對方。
知芸吁出一口氣。
她鬆弛下來,不要怕,她同自己說,愛裡沒有懼怕。
知芸近天亮時甜一了一會兒,馮季渝上來敲門,她才忽忽洗瞼。
知芸的面孔同清晨一樣秀麗,馮季渝沒有說話,帶著她上車。
一路上維持緘默。
馮太太的住宅近海,是一幢精緻的平房。
大門上鑲著二十年代法國狄可式染色玻璃。
女傭來開門,知芸隱約聞到一股消毒藥水味道,是的,屋裡的確有病人。
知芸在會客室等,馮季渝先上樓去了。
知芸一眼看到架子上擺著的照片,即時明白,為何馮季渝看中了她。
太明顯了。
馮太太年輕時,穿看香奈兒的套裝,那樣貌姿勢,竟有七八分與知芸相似。
知芸靜靜坐下來。
她真是理想的替身。
知芸打量屋內裝飾,無瑕可擊,無論是一盞燈,一張地毯,都矜貴精緻,側重收斂的美,因為無論什麼,一旦耀眼,即變傖俗。
馮季渝下來,伸手招她。
知芸立刻跟上去。
馮太太的房間在二樓,她背窗而坐,知芸面光,一時看不清她的五官。
馮季渝安排知芸坐下,便靜靜退出。
知芸但覺氣氛無比詭秘,但強自鎮定。
只聽得馮太太輕而輳的聲音說:「很好,很好,你戴著我的胸針。」
知芸只得點點頭。
她看到馮太太的輪廓了,灰白頭髮,小小的面孔,穿著襲黑衣,並不像重病之人。
馮太太又說:「我很高興。」
知芸努力維持微笑。
「季渝,他都跟你講清楚了吧……」
馮太太忽然咳嗽起來。
知芸欠一欠身。
馮太太用一塊手帕摀住嘴巴,過一會兒低聲說:「我沒事。」
知芸握著手。
「季渝說,你的聲音也像我。」
知芸只得開口,「不知道是不是。」
「像極了,」馮太太牽牽嘴角,「我遇見季渝時,卻已經老大。」
知芸說:「我不認為如此,那正是一個人最華麗的歲月。」
「是嗎,你們這一代的想法是勇敢清新的。」
知芸微笑。
「季渝是一個好人。」
「我知道。」
「他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子好好愛他。」
知芸低下頭。
「我很固執,我一定要見過你才放心,我怕他在我去後,孤獨到老。」馮太太歎息一聲。
知芸難以相信,在今時今日,竟還有這樣的故事存在。
這個時候,馮太太再度劇咳起來。
外頭的人聽見了。
看護與馮季渝一起推門進來。
他們去扶住馮太太。
知芸站起來,這次會面,到此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