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我的苦衷。倘若我不為自己安排遊伴,家人就會橫施辣手。」
「啊,」李開明很幽默的說:「業餘水準,真會叫你啼笑皆非。」
吉文一想,一口茶差些兒含不住噴出來。
她輕輕問:「你白天做甚麼?」
他不以為忤,「讀書。」
「啊。」
「工程第四年,學費太貴,負擔不起,晚上出來兼職,做酒保或侍應生永遠賺不到這種收入,必需抉擇。」
真是男女平等了。
吉文咳嗽一聲。
「客人多數是來自中部的白種寂寞中年婦女,有些想知道唐人是否每個都會功夫。」
「也有難堪尷尬的時候吧。」
「哪一個行業沒有呢。」
「說得好。」
吉文吃了很多,情緒也不錯,她看看表,「我要走了。」
「這麼早?」他意外。
「我只想告訴他們,我不是沒有約會的。」
「段小姐,這樣吧,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你毋需付出額外費用,而且,這頓飯由我請客。」
吉文看著他,「為甚麼?」
他無奈的答:「遊伴有時也需要遊伴。」
吉文沉吟一會兒,她當然不完全相信他,「但──那地方是公眾場所?」
「當然。」他揚起眉毛。
「我負責一切費用。」
「來自東方的公主,你的慷慨令我感動,但請接受我一點小心意。」
吉文又笑了。
他帶她到一家酒廊去喝愛爾蘭咖啡,半邊屋頂由玻璃蓋成,往上看是深紫色天空與銀盤大月亮,往下看,車如流水馬如龍。
吉文想:就像香港。
才第二天就想家了。
「夜景很美。」她說。
「謝謝你與我同感。」
「我謝你才真。」
他又重新打量吉文,「要是我在街上看見你,一定釘你的稍,一邊吹口哨。」值回票價,管它真情還是假意,耳朵受用。
難怪男士們喜歡尋找遊伴,原來真是享受。
假如有足夠的時間金錢,吉文也不介意時時出來同他們逛。
旁人說甚麼,她才不管,因為她寂寞低落的時候,旁人也沒有管。
「我要走了。」吉文說。
再坐下去,賬單將會是天文數字,她不能叫他送鍾數。
他沒有勉強她,自袋中取出卡片,交在她手中,「甚麼需要,找我。」
吉文莞爾,需要,說得真好。
她把卡片收好。
「其實我還知道一個跳舞的好去處。」
「下次吧。」吉文溫和的說:「今天我累了。」
「遵命。」他說。
因為姿勢漂亮,使整件交易不帶一絲委瑣。
他駕車送吉文到門口,吉文把費用連小賬暗暗遞給他,他輕輕接過,放進口袋。
「再見。」吉文說。
「我們再聯絡。」.
他下車彬彬有禮地替她開車門,伴她到門口按鈴。
介芸當然還沒有睡,打開門,並且問:「不進來喝杯咖啡嗎?」
吉文連忙說:「不了,李先生明早有事。」
介芸有點失望,「那麼再見。」
李開明鞠一躬,「再見。」
介芸關上門,立即問,「他是哪間大學的?」
吉文一怔,「我沒有問。」
介芸抱怨:「你甚麼都不放在心上。」
吉文微笑。
「真是個人材,我看見他替你開車門,現在哪裡去找這麼禮貌的小生?要把握機會。」
「表姐,晚了,快去睡。」
「下個約會訂在幾時?」
「沒有下個約會。」
「甚麼?」
吉文無奈,「他叫我隨時找他。」
「那還等甚麼?」
吉文想:下次來,真的得住酒店,已經累得賊死,還得把所作所為詳細向介芸匯報慘過上班。
她打一個呵欠,回房去。
那張小小白色卡片自手袋裡抖出來。
李開明,附著一個電話號碼。
他真叫李開明。
原以為他們出來做生意,總得花點心思弄個藝名。大抵時代進步,也無所謂了,真人真事真英雄。
吉文把卡片扔進手袋,給介芸看到可不得了。
想到介芸,吉文十分感喟,住在大城市,而有小鎮心態,真是異數。
一連兩天,介芸都沒有再煩表妹。
吉文放下了心,熱烈參予他們夫妻給安排的節目。
介芸到底是介芸,仍然憋不住,說:「大小二程要我做獅子頭給他們吃。」
光宇說:「叫他們來好了。」
吉文笑,「是呀,叫他們來好了。」
「你要不要把李先生也叫來。」
「叫來幹嗎?」
「明知故問,連絡感情嘛。」
「過幾天我都要回去了,有情也不便留。」
「口口聲聲說回去,人家巴巴移民到這裡來還來不及呢。」
「介芸,人各有志。」
「介芸,」光宇打圓傷,「你去把二程約來再說。」
那二程好不令吉文失望。
大程太大,小程太小。
大程的談吐及心態比香港人還似香港人,不出十句話就提到金子股票房產,住在外國有十年以上了,對香港卻念念不忘,明星藝員動態知道得一清二白,頻頻問吉文:「誰誰誰是不是搞同性戀?」或是「某某某有婚外情是不是?」
吉文只得說「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她不大看那些報導,平時忙工作忙得抽搐,還去管那些閒事?
但是大程不相信,露出不滿的神色來。
這傖俗的人令吉文啼笑皆非。
介芸真的認為同這樣的人也可以開花結果?情願與這樣的人作伴也勝過獨身?
介芸不是真的這樣想吧。
小程正與光宇在談論上一季的超級網球賽,他同他大哥不同,全盤西化,一口美語,聽得吉文耳朵打側。
不過兄弟倆吃起大白菜烤獅子頭來,卻老實不客氣,每人結結棍棍添了三碗飯。
大程說:「香港的女孩子最難搞。」
杏文看他一眼,懶得搭腔。
光宇笑問:「何以見得?」
「架子大、脾氣壞、要求高。」大程偷偷看吉文一眼。
介芸笑,「那你就不要同她們搞好了。」
「可是只有她們才同聲同氣。」大程搔著頭皮。
古文嗤一聲笑出來,沒想到亞米巴也有煩惱。
飯後各人喝完咖啡也都散了。
吉文幫表姐洗盤碗。
介芸搭訕說:「今天不知恁地,大程似十分猥瑣。」
吉文笑了,介芸天良未泯,她原諒了她。
跟著介芸又說:「同小李先生比,大程質素差多了。」
誰說不是。
但介芸不知小李的底蘊。吉文突然有種爾本人才,奈何作賊的感覺。
介芸又說:「有辦法的女子,五天足夠叫男人一生牽念。」
「誰說不是,可惜你我不是妖姬。」
「打電話給他。」
「誰?」
「小李。」
「我想一想再說。」
光宇進來說:「明天我們開車到新澤西觀光如何。」
吉文忙不迭說:「表姐夫,我要逛百貨公司,還有,現代美術館還沒去過。」
嚇死吉文,她最怕郊遊。
介芸說:「讓她去吧。」
好幾次,吉文都想撥電話找李開明,猶疑片刻,又忍住手,這樣的一個危險人物……
介芸又把陳博士叫出來。
陳某陪吉文去買書,計程車抵達目的地,他呆著面孔遲遲沒有表示,吉文要隔一會兒才明白,他是不願意付車資,要命。吉文迅速掏鈔票遞給司機。
吉文真想補償他時間上的損失,於是對他說:「你可以走了,我認得路。」
「但是晚上──」
吉文忍不住問:「晚上怎麼樣?」
他不是在期望甚麼艷遇吧。
吉文沒好氣,一轉頭就摔甩了他,自由自在逛馬路。
下雨了。
有點秋意,吉文身上衣服比較薄,於是進百貨公司買了一張大圍巾,連頭髮都包在裡面。
她一點目的都沒有,在街道上穿插,起碼走了十個八個公里,才打道回府。
介芸說:「哪裡去了?有人找你。」
「誰?」吉文心一跳。
「香港公司有疑難雜症待你解決。」。
「討厭。」
「這才顯得你的重要性。」介芸笑。
「不要去理他們,下次再打來,說找不到我。」
但是不到十分鐘,她取起電話,打回香港去,講了二十分鐘,一一把問題解決。
吉文悵惘,甚麼叫夠?一個女人,這樣拚命賺錢,究竟為誰辛苦為誰忙,畢竟穿得了多少,吃得了多少,一年又能渡幾次假?
再辛苦也不會有機會買私人飛機及私人島嶼,但是她所犧牲的,卻是她生命中最寶貴及僅有的。
吉文倒在床上。
李開明有她的電話,但行有行規,他們恐怕不能隨意騷擾客人。
再說,一天做那麼多宗生意,要他記住多日前某個客人的電話地址,也誠屬苛求。
所有寂寞的女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他賣笑,她買笑,有需要的話,可以找他,他一定有空,一定準時報到。
但人總有貪念,吉文竟希望人家自動獻身,不計分文。
太荒謬了。
那個電話,一直沒有撥成功。
假期是成功的,臨走的時候,吉文精神放鬆很多。
介芸夫婦送她往飛機場。
她坐後座。
介芸問:「幾時再來?」
「長途飛機實在太辛苦,划不來。」
介芸問:「恐怕是走不開吧,想不到你還隨時可以召英俊小生作伴。」語氣很佩服羨慕,不再把吉文看作月下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