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生答:「你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王醫生十分感興趣,「先聽假話。」
「我女兒。」
「真話呢?」
「還是我的女兒。」
「胡說,我們都知道你沒有女兒。」
「所以說是假話呀。」
「不過看得出你很愛惜維護她。」
「所以講是真話呀。」
王醫生深意地看培生一眼,「看樣子,我得學習愛屋及烏了。」
「對不起,麗明不是烏鴉。」
「這不過是一句說法。」
「我確有領養她之意。」
「將來對你婚姻生活不構成障礙?」
「咄,」培生忽然略見激動,「她將由我獨力教導撫養,供書教學,有何障礙?」
王醫生噤聲。
培生說:「她已經八歲,不是一個包袱,再過數年,已亭亭玉立,可往外國寄宿,我看不出什麼人會歧視她。」
王醫生再也忍不住,十分幽默地說:「付不出一百萬私家學校十二年教育費的人。」
培生臉色緩和下來,忽然笑了。
「那小女孩很幸運,與親生父母無緣,卻有陌生阿姨真心同情她。」
「是。」培生承認,「我認識一位太太,父母叔伯兄弟丈夫均無能力,可是有姐夫自願資助她一生。人與人之間緣份的確一言難盡。」
可是這一次坦白之後,王醫生與培生漸漸疏遠。
他覺得她怪僻,不易討好,城內有的是未婚的清純的有粒奩的小姐,不必對施培生情有獨鍾。
培生不在乎。
領養手續進行得頗為順利。
一年過去了,連家務助理都對麗明產生深切感情:「這孩子乖,對人不挑剔,對自己要求高,故容易相處。」
這個道理,許多大學生都不明白,一味看低別人,一味抬高自己,惹人恥笑。
關玉貞與培生成為好朋友,這是意外收穫。
一日,她氣急敗壞地告訴培生,「麗明的母親出現了。」
培生一怔。
私底下她有點黑心地希望那位女士永遠失蹤。
「她問及麗明的情況。」
「麗明很好。」
「她想見她。」
培生攤攤手,「只得讓她見。」
「培生,你怎麼可以那樣大方!」
培生苦笑,「這是我的悲劇,我很少妒忌,我最愛的人,是我自己。」
「不,培生,你愛人多過愛自己,所以才會替人著想。」
「把我說得太好了。」
「麗明生母對你非常感激──」
培生擺擺手,不想聽下去。
麗明打扮整齊了去見生母。
培生說:「換那雙新漆皮鞋比較好。」
麗明像大人那般說:「她不會介意的。」
「我小器,我計較。」
去了半天,麗明由司機接回來,關玉貞與施培生齊齊問那小孩:「怎麼樣?」
「母親想帶我回美國。」
關玉貞洩氣,「她是你生母,有權那麼做。」
「她任我選擇。」
培生到這時才開口,「令堂環境太好了嗎?」
「她結了婚,有一份工作。」
「你呢,你怎麼看?」
「我說我要考慮。」
關律師說:「她反應如何?」
「她說她會先回去,與我維持聯絡。」
關律師頷首,「沒想到會這麼文明。」
「還有,」麗明說:「她說她就不知道什麼地方有那麼漂亮的漆皮鞋買,一定很貴。」
麗明回房去。
「可憐,小孩要作出大人的抉擇。」
培生抬起頭,「你一生人有無作出過抉擇?」
關玉貞點點頭,「有。」
「可以說出來嗎?」
「有一年,既要讀書又要工作,實在熬不下去了,碰巧有人追求,提出很好的條件,我便得作出抉擇。」
「條件好成怎麼樣?」
「房子汽車、傭人、司機、大筆現款、每月家用、股票、黃金。」
「用什麼交換?」
「我一生中最好的歲月及自由。」
「划不來。」
關玉貞頷首,「你說得對,但當其時我有點灰心,十分心動。」
「後來是什麼幫助你繼續熬下去?」
「那男人的妻子找到我家來。」
培生笑,「救了你。」
「可不是。」
培生說:「在我這裡,好吃好住,生活有保障,可是,我不是麗明的生母。」
「不過,你對她的愛惜也很足夠。」
「不一樣的,」培生笑笑,「風平浪靜之際,誰不愛誰,一有三長兩短,我恐怕經不起考驗。」
「麗明生母考試亦不及格。」
培生抬起頭,「航空公司教飛機乘客,萬一遇到空難,首先自己先套上救生衣,再去幫人,先自救,後救人,現實生活中狀況也相似吧。」
「麗明會原諒她嗎?」
「那並不重要,她只求存活,不求原諒。」
「現實真悲慘。」
「是,所有的悲劇均屬常事,更加淒涼。」
小麗明把自己關在室內,許久不出來。
培生很體貼,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裡去。
關律師稍遲告辭。
深夜,培生已經睡著,忽然聽見床邊有聲饗。
她睜開雙眼,看到小麗明站在床沿。
她溫柔地問:「囡囡,什麼事?」
「我睡不著。」
「有話要說?」
「是,如果我留在你家,會不會連累你?」
「咄,我資產宏厚,十個羅麗明也休想動我毫毛。」
「可是,王醫生怎麼不來了呢?」
「王醫生?」培生大感訝異,沒想到小麗明會、心細如塵,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這種追求者,阿姨手下多得不勝數,來者自來,去者自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這番話說得如此豪氣,連小麗明都忍不住笑出來。
培生接著說:「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麼,你放心,他不再上門來,不因為你。」
「可是媽媽常常說,她的男朋友避開她,是因為怕我。」
「她太沒有自信了。」
「為什麼你有那麼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愛自己。」
小麗明也笑,「阿姨,我真愛與你說話。」
「我也是。」
她倆緊緊擁抱。
「我不想跟母親走。」
「那麼讓我收養你。」
「我憑什麼住在你家呢。」
「憑我們緣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醫生。」
「很少有他那樣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還要多考慮幾天。」
「你慢慢想,沒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帶麗明去溫哥華滑雪。
關律師說:「最好通知她生母一聲。」
培生一味訕笑。
「我來幫你做這種瑣事吧。」
沒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現了,這次帶著她的伴侶,是很胖,很壯大的一個洋人,過分熱情,使人覺得煩。
麗明不願意多說話,悶悶不樂,躲在阿姨身後。
關律師傳達小女孩心意,「她不願去。」
她生母辯說:「可是我那邊一樣有私人房間與浴室。」
麗明仍然不願。
生母深深歎氣。
她與培生握手道謝。
培生說:「你隨時可以來看她。」
「我會在收養文件上簽字。」
培生也道謝。
麗明卻仍然悶悶不樂。
問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親一樣,是個自私的人,我拋棄她,是因為阿姨家更好更適合我。」
隔一會兒培生才說:「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麗單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應與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語。
她若是一直背著這個重擔,不到十五歲,她的頭髮已經要白了。
想一想,「麗明」,培生說,「你應學習往光明面想,你同養母住,可是與生母維繫聯絡,豈不最理想?」
麗明要過一會兒才能把這番話消化,她終於點點頭。
那天晚上,麗明趁培生未睡,溜進房來。
「電視上有什麼節目?」
「迪更斯小說改編的電影《塊肉餘生》。」
小麗明坐到培生身邊。
「不要對母親反感。」
「她的婚姻會長久嗎?」
「何勞我們操心。」
「你呢,你找到對像沒有?」
「我才不擔心那個,」培生摟一摟麗明,「你的數學進步沒有?有無勤練小提琴?」
小麗明的臉色漸漸鬆弛下來。
歸宿寫照
三十歲生日還沒到,我已經嚇死了。
別人倒沒有嚇我,是我自己嚇自己。
我無法向自己交待,三十歲的女人!連個男朋友都沒有。在未來的三年中完全無可能結婚,週末與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歲時還可以稱之為獨立、瀟灑,這些日子來我快樂不知時日過,一剎間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適從。
三十歲!
自古至今,社會對於三十歲的女人是殘忍的,你總聽過「女人三十爛茶渣」這句話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歲,打夏天開始,天天洗臉的時候對牢浴間的鏡子,便猶疑地問自己:「爛茶渣?」
爛茶渣。你可總看過隔夜茶杯裡的茶葉,嘩!黃綠難分,可怖,女人一過三十歲,竟會變成那樣?我開始做惡夢,夢見自己的牙齒一排排脫落,又夢見頭髮厚厚的變白,如果我經濟充裕的話,我會毫不猶疑地去瞧心理醫生。
我跟姐姐說:「我不明白時間怎麼會過得這麼快,我又是沒有歷盡滄桑,怎麼一下子就三十年了,這簡直比粵語片中時間飛逝更糟嘛!」
姐姐歎口氣,「如果你像我這樣,帶著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你就會覺得,過去十年過得實在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