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中不知哭了多久,只覺得疲倦,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醒來,一照鏡子,只見衣服稀皺,頭髮凌亂,化妝糊塗,不用落難,已是如此不堪,她連忙收拾自己出門。
全身重頭洗刷妝扮,在穿襪子之時,忽然覺得落寞。
結婚吧,生一個孩子,把最好的給她,不不不,與物質無關,而是支持,無論發生什麼都支持她。
時間到了,不能想太多,得趕上班。
途中,車子停在一輛平治跑車旁,一位年輕貌美的太太身邊坐著一個六七歲穿校服小女孩,是送她去上學吧,真幸運,這才叫做出身富裕家庭。
於瑞中為自己過去的謊言嗤一聲笑出來。
坐在平治跑車裡的小女孩將來事業未必有她那麼成功,上帝是公平的,你失去一些,也必定得到一些,沒有人可以擁有一切,她的前途由她手創,還有什麼遺憾呢。
這樣一想,心頭頓時寬下來。
「謝謝你。」
少女的聲音又來了。
瑞中往後座著。
她在後座微微笑。
她倆已化敵為友。
瑞中說:「我想把你介紹給王維全認識。」
誰知少女擺手,「不不不,完全沒有必要,我挺怕難為情,我不想,與陌生人打交道。」
「他不是陌生人。」
少女笑,「只要你承認我,我已經心滿意足。」
於瑞中頷首,「我尊重你的選擇。」
少女吁出一口氣。
後邊的車子響號,瑞中連忙加快速度,少女也就消失。
瑞中至此,也很明白,世上大概只有她一個人可以看得到少女。
在心底最黑暗之處,瑞中知道她不該隱瞞事實,她的良知前來喚醒她。
瑞中歎口氣。
那天晚上,見到王維全,她問:「維全,你可想結婚?」
維全知道時機到了,他攤攤手,「可是沒人向我求婚。」
瑞中間:「維持一個家,是否需要很大精力?」
維全點點頭,「需要二人通力合作,全神貫注,全心全意。」
「很吃力?」
「那當然。」
「怪不得有那麼多失敗的家庭。」
維全笑,「家庭破裂通常因一方盡力另一人吊兒郎當,倘若二人均懶,至多爛塌塌,又如果二人均勤力,則志同道合。」
瑞中微笑,「你一向理論多多。」
維全拍拍她的手,「考慮清楚了,向我求婚未遲,我一定在此等你。」
「自小,我都希望有一個溫馨的家。」
「那嫁給我最好。」
可是瑞中說下去:「父親英俊年輕能幹,母親漂亮有幽默感喜愛文學,我們住在光潔寬大的公寓中,天天由父親送我上學……」
維全這才知道,瑞中說的是她童時夢想。
「可惜事與願違。」
維全溫和地說:「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出身。」
瑞中低下頭,「我想是。」
「而且,一個人的出身也不重要。」
瑞中深深吸進一口氣,「我明白。」
「你愛做XX的女兒或是XX的夫人嗎?」
「愛呀。」
維全大大不以為然,「沒有自己的名字?」
瑞中笑,「看你,緊張得!」
「假如你只是人家的影子,我不會接受你求婚。」
「不不不,我是我自己,我是於瑞中。」
王維全滿意了,「別奢望寄生在我身上。」
「咄,那我嫁你有什麼好處。」
「我會在精神上支持你愛護你,並且尊重你。」
瑞中想想,「也罷。」
王維全說:「五月份結婚最理想。」
瑞中想把少年往事告訴他,可是一時間開不了口。
維全看出她的心思,「有話慢慢說,明年後年十年後,我總是在這裡。」
「謝謝你,維全。」
瑞中心裡好過多了。
過兩日,有一個會議,需要從早開到晚,見三個國家來的客人,瑞中將」番話重複又重複,還需扮風趣,到了下午,已經十分疲倦,散會後還得去應酬,她忽然覺得厭倦,身背後發出紅色疹粒。
她回家淋浴換衣服化妝,可是面孔有點腫,連忙服治敏感的藥,兼用冰水敷臉。
到了現場,實在悶不過,一連盡兩杯香檳,精神才鬆弛下來。
接著也就如常談笑風生,與客人度過愉快晚上。
深夜到家,忽然嘔吐大作。
這種情況,也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也只得一個人捱過。
真的,什麼都靠自己雙手掙扎回來,何必再隱瞞什麼,無論是隱瞞身世、年齡,背境,都是對不起自己。
她就是她。
不夠好嘛,也沒有辦法,已經盡了力,她知道,那少女也知道。
她甚至毋須王維全知道。
她問上眼睛歎口氣。
「你總算明白了。」
瑞中睜開眼,發覺少女站在她面前。少女主動握住瑞中的手。
瑞中把少女的手按到臉頰旁邊。微微苦笑。
「你到過日內瓦,可不是讀書。」
「我,我不過是去旅遊,那一年,我認識一位中年人張先生,他邀請我到歐洲,他談生意,我觀光,從他處,我學會很多做生意的技巧。」
少女點頭,「歐洲的風光真的啟發了我們。」
「是呀,我一路想,假如家境小康,便可以到歐洲留學,多好。」
少女說:「現在你也可以自費進修。」
「可是……」
「不捨得事業。」
「多少人搶這碗飯吃,」瑞中感喟,「都拿著缽排長龍輪候,你知道我去年的生意額佔全行多少?百分之三十─.我一個人吃三分一,其餘那幾百人搶剩下那些。」
少女不語。
「好不容易到今天,我捨不得走開,我幹嗎要離開崗位?這是我個人赤手空拳打下來的天下。」
少女點點頭。
「想到初入行時那些人的嘴臉:毫無相干,萍水相逢,可是有機會便踩上一腳,損人不利己,落井下石。」瑞中笑了。
「有無想到報復?」
「成功便是最好的報復,還真須動手不成?現在安居樂業,看到那些人團團鑽找生活,便知道自己努力沒有白費。」
少女說:「你做得實在不錯,可惜也累了。」
「是呀,要不比人落後,得全力而赴,要超越別人,得跑快三倍。」
少女說:「付出的永遠比得著的多。」
「所以內心深處肯定覺得苦楚。」
「你疲倦得很。」
瑞中摸摸面孔。
「我利用過異性。」她頹然說。
少女笑了。
瑞中喃喃自語:「一個女性,若一生之中都沒有機會利用異性,也著實太可憐了一點。」
她閉上雙目,向少女道晚安。
第二天,瑞中準時起床梳妝上班。
回到公司,秘書說:「大新日報記者打過電話來。」
瑞中想一想,「我不想再接受訪問。」
助手凌小怡進來聽見,「唏,大好的宣傳機會,怎麼可以放棄。」
瑞中抬起頭,「你代表公司,你去。」
「我是老幾?我沒有資格。」
「堂堂副總監,去,好好推廣公司形象。」
小怡大樂,「恭敬不如從命。」
瑞中笑了。
看,一渲不就輕鬆得多?
凌小怡相貌風度均可,有做明星的資格。
中午有空,她溜出去與王維全喝咖啡。
維全頷首讚賞,「終於學會權力下放了。」
瑞中笑,「我還在學習面對自己呢。」
「這是一門學問。」
瑞中長歎,「是呀,你會奇怪有多少人在逃避自己,有些人打死不肯承認真實年齡,天天假扮二十九歲,又有人冒充對名利無所求,還有──」
維全笑著打斷她,「你打算掀開什麼人的假面具?」
「真可憐,」瑞中喃喃說:「竟不原諒自己。」
「吃塊巧克力蛋糕吧。」
「恭喜你。」
「維全,我有無告訴過你,我娘家清貧?」
「天呵!」維全睜大雙眼,「沒有粗奩?」
「沒有。」
「哎唷,我得詳細考慮。」
二人笑作一團。
好似什麼事都沒有,王維全不介懷,忽而之間,於瑞中也不介意了。
瑞中精神好多了。
一日回寫字樓,秘書說:「大新日報記者正在訪問凌小姐。」
「呵,我過去看看。」
瑞中在會客室門就看到記者與攝影師都十分忙碌,她沒進去,在門外觀看。
凌小怡正在回答一個問題:「我出身?呵我自幼家貧,父母物理供我進修,我由社會栽培,中學便考得獎學金,是,課餘智小孩補習,暑假找工作幫補零用,許多同學的環境都與我一樣……」
記者問:「那你是奮鬥成才的了?」
凌小怡失笑,「我還未成才呢,我老闆於瑞中方是人才,她是我榜樣。」
「聽說你在理工大學設計系年年考第一名。」
「老師喜歡我,還沒畢業就介紹我在麗生製衣兼職。」
「那麼,也算是一帆風順了。」
「不,」凌小怡笑了,「有時看到與我同齡的女子自幼家中便有三四名僕人差遣,也挺唏噓的。」
記者笑,「說的真客氣。」
凌小怡哈哈大笑。
她肯定不是真的有什麼惆悵。
於瑞中點點頭。
回答得真好,她還得跟小怡學。
回到辦公室,瑞中又看到那少女。
少女精神奕奕,穿著一件新衣。
瑞中意外地指著著她,「咦──」
「不錯,」少女笑說:「是你得獎的第一件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