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站著一個金髮女郎。
那一頭秀髮罕見地絲絲發亮,連額角茸毛、眉毛,都是淡淡的金色,一雙碧藍的貓兒眼眨了兩下,看住秀麗。
秀麗笑了。
這時才發覺他把車也換過了,此刻開一部黑色大房車。
他對秀麗說:「我們廣告部經理已去信貴公司總裁要求你的協助。」
秀麗心花怒放,「你真是太慷慨了。」
她是他所見過唯一對他沒有企圖的女子。
他感激她,一定要報答她。
當下兩人道別,各奔前程。
秀麗挽著公事包,向辦公室走去,噫,這個城市裡,每天仍然會遇見新鮮的人與新鮮的事。
她深深吸一口氣。
白狐狸
我的女友,是那種極端摩登的時代女性,認為女人應當走出廚房,幹大事,出風頭。一日她問我:「幾時男人開始服食避孕丸?」
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自然,很能幹,賺大錢,夠瀟灑,出得場面,但是時常凶霸霸的,令我處於尷尬的地位。
她走路像旋風,說話大動作,對每件事都有準確的偉論,不言商榷。
這就是曼薇。
我與她走了三年,妹妹常常說:「我無法忍受曼薇,她太具侵犯性。」
這個形容詞是對的,侵犯性。
而聰明人的通病是聰明外露。曼薇把這個弱點發揮到淋漓至盡。
但是曼薇對我好,我知道,即使她干擾我,她還是對我好。
像無端端置三打彼埃鮑曼的白手帕,逼著我用,害我的鐘點女工說:「先生,你用紙手巾吧,手帕要漂白要消毒,又得熨得四四正正,時間上吃不消。」
這便是曼薇。
不過我頗能欣賞曼薇的優點,我喜歡有一個出色的女朋友。
妹妹笑說:「這就叫出色?這叫標新立異。」
「或者是,也不是凡標新立異的女人都是漂亮的。」
「曼薇的確是漂亮。」妹妹點點頭。
當然是,七八年前就熨非洲裝,現在頭髮剪得貼在頭皮上,淺紫與粉紅的眼蓋,炭灰色眼線,配紫色長褲,貼身毛衣,右耳一隻大耳環,盡其冶艷奪目的能事。
冬天她的白貂皮鑲在古董龍袍裡面,襯長靴。
如果我笑她像京劇戲子,她會說我沒品味。
不過人人曉得董釣明律師的女友是個風頭最勁的女郎。
有時候我覺得疲倦,曼薇太忙著見人與被人見,總沒有她自己的時間,而我,我希望兩個人可以坐在書房中聊聊天與聽聽音樂。
曼薇老從一個舞會撲到另一個舞會。
於是有一次我說:「我不想再去了。」
「這是周家的舞會—.」
「我不再關心!」我說。
「你一定要去。」曼薇說:「人家沒帖子的人還到處去求呢,你真是。」
「我不是那種人。」
「別把自己孤立起來。」
「笑話,不上舞會就叫孤立?生活就是在舞會上亮相那麼簡單?」
「我們的意見不合,準得吵架。」她說。
我說:「別試圖說服我。」
「但我一個人,怎麼去這種地方呢?」
「我不理。」
「是化裝舞會。」
「真會玩。」我問:「扮什麼?脫衣舞孃?」
「我扮慈禧太后。」
「像,一定像。」
「你呢。」
「我在家扮木乃衣。」
「有了!」她一拍手,「吸血殭屍,我倆扮吸血殭屍。」
我呻吟一聲,「你遲早將我玩死的。」
但我還是答應她去,我怕她。
到周家,我們略遲,時間剛剛好,客人大部份都到了,打扮得光怪陸離,可是我倆一到,大眾的眼光馬上轉到我們身上。
我與曼薇臉上搽得雪白,眼圈紅紅,嘴唇灰色,裝著假獠牙,一副蒼白猙獰相,我呢,黑色禮服外罩長黑斗篷。她穿低胸黑長裙,也罩黑斗篷,頭髮上扣只水鑽髮夾,晶光四射。
她的熟朋友一見我們頓時鼓起掌來,我覺得汗顏,這麼大的人,不學無術,就懂得玩。
是以我避開,走到花圃去坐著,除了假牙,很無聊的觀看香港夜景。
有一個女郎坐在不遠之處,長髮,在吸煙,背著我。
我只能看到一縷縷青煙升上天空,覺得很神秘,我輕輕側頭偷看她。
她的頭髮漆黑,鬢腳邊的皮膚雪白。
我忍不住「嗨」一聲。
她微微抬起頭,看我一眼,不出聲,只略略點點頭。
她的臉是靜態的,長得很端正,最美是她的神情,非常的冷淡,非常的幽怨。
我忍不住坐在她身邊。
她沒有穿奇裝異服,一件很普通料子的寬身旗袍。
我問:「你不扮演角色?」
她不回答,只動動嘴角,似笑非笑。
我笑,「原來也有不愛說話的女人」。換了是曼薇,現在早已談到樓宇管制問題了。
她還是不出聲,眼上的薄霜似略有融解。
我聳聳肩,「很無聊。」
她果然開口,「那為什麼來?」
我說:「陪女朋友。」歎口氣。
她輕描淡寫的說:「應該道不同,不相為謀。」
我答:「若要人似我,除非兩個我。」
她一怔,隨即點點頭,「想得開是好事。」她說。
「你為什麼在這裡?」我問:「看樣子你也並不享受這個舞會」
「我?」她緩緩抬頭,又噴出一股青煙,「我是這裡的女主人,我扮演的角色,叫做「籠中鳥」。」
我呆住了。
這句話裡有多少的悲哀與怨憤,她越說得平淡,我越是驚心動魄。
我不知如何回答。她取起面前的杯子,杯中有酒,她喝一口,恢復靜默。
「明!明!」曼薇在尋我。
「再見。」我站起來彎彎腰。
她沒有理我。
曼薇拉住我,「你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說我頭痛,要早走,我掩著額角。
她堅持會得最佳化妝獎,要留到最後。
我突然覺得忍無可忍,轉頭開車就回去了。
後果如何,我不是不知道,但在那一剎那,我感染了女主人那種厭世的情緒,非常悶膩,非走不可。
那夜我睡得不熟,一直在夢中以為有電話鈴響,等電話鈴真響時,我又起不了床,好容易掙扎著去聽,果然是曼薇,用粗口把我罵得臭掉。
我隔了十分鐘問:「說完沒有?」
「我等你解釋。」
我扔下話筒。
我終於對她忍無可忍了。
我自顧自洗臉刷牙刮鬍鬚淋浴。
曼薇給我一種廿四小時都坐在的士高的感覺,音樂震耳欲聾,我需要休息。
我正在穿衣服的時候,曼薇大聲的敲我公寓的門。在門外等。
我鎮靜的拉開門,「你要什麼?」我問:「你有完沒完?」
她退後一步。
我皺起眉頭又問:「你要什麼?」
「要你道歉。」
「好,對不起。你滿意了沒有?」我不知哪兒來的火氣,「我可以關門了沒有?」
我大力的拍上門。
這女人!其實是個笨女人。
她並不懂得將事情冷一冷,非得鬧得大家都下不了台。
她又按門鈴,在門外叫,「董釣明,你好,你有種,以後我們算是完了!」
我不去睬她,我不懂吵架。
她似乎氣瘋了,以腳踢門,似乎要拆掉整間屋子,把我撕成碎片。
我取過車匙開門,她撲上來給我兩耳光。
我臉上火辣辣的痛,但是我不理她,逕向停車場走去。
曼薇到這個時候總算靜下來,她也明白事情已經搞大了,不可收拾。
我冷冷的開車到寫字樓去。
女人。我想,無論她們受過多少教育,本性難移,她們一遇事腦袋馬上沸騰,不可救藥。
臉上猶自火辣辣,但卻心安理得,我可以安安樂樂的離開曼薇。
到寫字樓,想與我的拍檔老張訴苦,他正與一位客人談話,開門出來,我看到是周家的女主人,她那雙冷冰的眼睛,到哪裡我都認得出來。
我跟她打招呼,「周太太。」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淡淡的看著我。
我提醒她,「我是昨夜那個吸血殭屍。」
她並沒有笑,輕輕的說:「昨夜吸血不順利吧,你臉上有五行手指印。」
然後轉頭走了。
她仍然穿絲旗袍,婀娜多姿。
我尷尬萬分。
這女人的風采如明月,晶瑩皎潔,卻又不刺目。
我問老張,「她來找你幹什麼?」
「離婚。」
「啊?」
「啊什麼?一天接十單離婚案子。」老張說。
「她這單不易辦。」
「你怎麼知道?」老張問。
「我自然知道。」我說。
「猜得不錯,她丈夫外頭有人,她肯分手,但要一大筆現款與不動產,她丈夫卻又不想分手了。」
「她現在怎麼樣?」
「告丈夫通姦,若周某丟不起這個臉,她就得償所願。」
我點點頭。
男女的事到最後,往往就是這麼醜陋,我撫著臉,想到我與曼薇。
曼薇罪有應得?抑或我們緣份已盡?
我歎口氣。
中午出去吃飯,又碰見周太太。
我搭訕地坐在她對面,「搭抬子。」我說。
她漠不關心的說聲「請」。
我有點緊張。
她問:「你與張是合股人?」
「是。」我說:「我們也是同學。」
她點點頭,不置可否,臉上一點歉容都沒有。
我細細看著她的臉,心中想著「眉目如畫」是形容她最貼切的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