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關掉儀器,說道:「我將提出報告,與醫學界詳細研究這個發現,難怪!我們的潛意識就是從嬰兒時期遺留下來。」
「可是現在我們做夢,已不再夢見將來。」
「這種能力可能在一兩歲時已告消失,我會做更多實驗,證明這一點。」
華苓沉默一會兒,才說:「他們的夢,如果沒有時空限制,豈不是可以夢見自己耄耋?」
難怪會驚怖得半夜再三驚叫出來。
呵,寶寶,媽媽原諒你。
醫生興奮得臉都漲紅了,「這可能是佛洛依德之後,人類對夢的最新發現.」
華苓問:「法國人說的似曾相識,就是這樣來的吧,夢中的未來在腦海中殘留,直至與今日重疊,夢境變真,似曾相識。」
「說得好!」
華苓歎一口氣,「我們告辭了。」
「下星期覆診。」
「不,醫生,我不想再來。」
「為什麼?」醫生錯愕。
「我們不想知道未來。」
「嬰兒不會記得夢境內容。」
「我會,」華苓說:「但我會。」
醫生沉默下來,他不想強人所難,況且,他大可以徵求志願者做實驗。
華苓抱著嬰兒離開醫務所。
一連三日,囡囡晚上都睡得很好。
子程鬆一口氣說:「呵,捱出頭了。」
就在此時,嬰兒哇一聲叫出來。
華苓去看她,只見小小孩兒正張大嘴哭,一張面孔只剩一張嘴,煞是可憐。
華苓把她緊緊擁在懷中,「夢見什麼,可是夢見媽媽去世?」
子程大大不以為然,「你怎麼對孩子說這種話。」
華苓連忙噤聲。
「她可能已經聽得懂,孩子在一歲時已開始牙牙學語,我們講每一句話都要小心。」
子程說得對。
「莫哭莫哭,媽媽抱抱。」
囡囡沉沉睡去。
一星期後,華苓接到醫生電話。
「林太太,我們在過去七天內同五十名嬰兒做過一連串實驗,結論很奇怪,無一人夢見未來。」
「呵,只有我的女兒有此能力。」
「可能一百人之中有一人,可能千人之中有一人,此刻還不能確定,實驗會繼續下去。」
「啊。」
「在所有噩夢中,原來嬰兒最怕兒科醫生以及媽媽發脾氣。」
華苓莞爾。
「林太太,我們希望令嬡可以再來一次。」
華苓不出聲。
「只此一次。」
華苓知道醫生很少這樣求人,但她還是不願意,「她現在已經睡得比較好了。」是變相婉拒。
醫生說:「我現在懷疑嬰兒這種超自然力量只能維持三至六個月左右,過了這段時候,他們多數一覺睡到天亮,因為不再受噩夢騷擾,而令嬡生性特別敏感,故此一直持續到七個半月。」
華苓沉吟一會兒,終於說:「我們明日下午來。」
醫生鬆一口氣。
第二天,華苓抱著女兒上醫務所。
囡囡看見護土,已經認得,並且會皺皺鼻子偷偷地笑。
看護逗她:「林幼苓,林幼苓。」
華苓笑,「在家她叫囡囡,取什麼花巧別緻的名字都不管用,到頭來還不是阿女阿女地喊。」
這時醫生出來,「貴賓來了。」
這樣隆重,華苓反而有點不大好意思。
醫生向華苓建議:「如果你不願意看到未來,大可以留在休息室。」
華苓笑笑答:「我不會離開我的女兒。」
「請一起進來。」
華苓輕輕把女兒放在床上。
嬰兒已有點懂事,不捨得媽媽,要拉住媽媽的手。
沒到一刻,小小身軀放軟,她進入熟睡狀態。
醫生照常開動儀器。
華苓密切注意螢幕。
他倆聽見輕輕的哭泣聲。
螢幕上線條漸漸組成有意識的畫面。
病房,是一間設備先進的病房。
醫生與華苓交換一個眼色。
一個老婦躺在病榻上,一名少婦伏在一角哭泣。
誰,她們是誰?
華苓欠一欠身,呵,還有誰,這當然是她們母女二人。
華苓戰慄,這也是人類必然命運,生老病死,人人都躲不了。
她在小女兒夢中,已變成老婦。
也好,至少知道自己可以活至耄耋,華苓並非貪生怕死,而是做母親的都希望能夠看到子女成家立室。
囡囡結了婚沒有?
華苓雙目中充滿盼望之情,那個時候,林子程還在嗎?
就在那時,華苓看到老婦微微睜開雙眼,牽牽嘴角,低聲說:「寶寶為何哭?莫哭莫哭,媽媽拍拍抱抱,呵媽媽累了,寶寶莫哭。」華苓鼻子一酸,眼淚直奔出來。
螢幕上那少婦嗚嗚不住痛哭,宛如幼兒。
這時,床上的囡囡嘩一聲亦哭起來。
華苓要去抱起女兒。
醫生不便勉強,只指著熒屏,「看。」
那老婦微微笑著,在她眼中,也許女兒同嬰兒時期沒有什麼分別。
夢境中斷了。
醫生關掉儀器。
嬰兒並無即時醒來,但豆大、晶瑩的淚水自眼角滴下。
華苓輕輕說:「不要傷心,寶寶不要傷心。」
緊緊擁抱女兒。
隔一會兒,華苓歎息,「我終於知道她為何驚怖,為何睡不好了。」
醫生點點頭,「肯定不是因為頑劣。」
「天下沒有頑劣的嬰兒吧。」
「是呀,他們又不知道時間,受到騷擾,自然醒來,請父母忍耐。」
華苓輕輕在女兒耳邊說:「忍無可忍,重新再忍。」
醫生笑了,「謝謝你們協助,林太太。」
華苓抱起女兒,「不客氣。」
走到門口,她又回頭,問醫生:「這些夢,就快會消失?」
「快了,估計到了一歲左右,小孩受世事紛擾,會失去一切超能力。」
華苓困擾地問:「那麼說來,人類豈非越大越笨?」
「可以那麼說,」醫生也感喟,「因為我們沾了紅塵,要轉移心思去學習世俗的聰敏。」
華苓苦笑,光是一信箱的帳單已叫成年人花盡精神時間。
「醫生,再見,這是最後一次了。」
「我明白,林太太。」
抱著囡囡回家,華苓再也沒有怨言。
林子程覺得醫生治癒的是母親,不是嬰孩。
男人一貫粗心,見妻子忍耐,便得寸進尺,「一早就應該這樣。」
華苓不去理睬他。
她對女兒的夢有了充分瞭解。
她懂得安慰幼兒,在女兒耳畔說:「不怕,媽媽在你身邊,媽媽等你長大後才離開,不用哭,不要怕讀書考試,媽媽會幫你做功課,怎麼,夢見失戀?不要緊,人生總有一兩次失意,你終於會碰到理想伴侶,再說,獨身生活也不賴呀,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寶寶有時接受安慰,有時不接受。
嬰兒即是嬰兒,沒有一個嬰兒不半夜醒來,但不要緊,即使夜夜醒轉,哭叫媽媽,一夜一夜也很快過去,幼兒飛快變成大兒、一下子上學去、露營去、升中學、交朋友、讀大學,很快很快,許就搬出去住,屆時媽媽呼喚她,她未必回應。
何必煩惱。
一切都會過去,信賴時間大神好了,他打理一切。
於是華苓學會了遷就嬰兒。
而嬰兒日漸長大,漸漸忘記了她的夢。
母女平安無事。
一日,林子程下班回來,發覺女兒紮著一條小小沖天炮辮子,正蹣跚學步,兼牙牙學語,忙得不得了,看見父親,抬起頭,忽然笑了,吐出一個「爸」字。
林子程喜極,將女兒抱入懷中。
華苓在旁靜觀,知道一切噩夢已成過去。
囡囡已脫離嬰兒階段,一學會說話,能夠表達自己:「水水」、「飽飽」、「怕怕」、「睡睡」……噩夢也就難不倒她。
她會忘記所有的夢。
華苓也做過嬰兒,她最終也忘卻所有的夢。
她連少年時的夢想都已遺忘。
子程轉過頭來笑道:「太太,我們已經煞出頭了,你說是不是。」
華苓不語,為人父母,哪來出頭的一日。
她接過女兒,看到小小孩兒碧清的雙目裡去,輕聲說:「囡囡,將來,你也會有孩子,屆時,醫學或者有醫治所有噩夢的能力。」
孩子靜寂地看著母親。
華苓知道囡囡聽懂了。
她喃喃說:「媽媽抱抱囡囡,媽媽抱抱囡囡。」已經覺得女兒大得好似太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