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麼風流。
「你應當陪伴她。」
小郭笑笑,不答。
「一個人乘個多月船沒有意思。」
小郭說:「你何嘗不是一個人。」
求真忽然呶呶嘴,「她也是一個人。」
小郭早就留意到那位人客了。
是位老太太。
真實年齡已不可估計,白髮如銀絲般,修剪得整整齊齊,臉上全是皺紋,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薄薄嘴唇還抹著鮮紅的胭脂,為什麼不呢,並沒有哪條法律規定老太太不能打扮。
她穿著整齊時髦的套裝,坐在甲板上,正同船上職員談話。
「她有多大年紀?」
小郭答:「肯定超過七十歲。」
求真聳然動容:「呵。」
「可能八十歲,九十歲,但是看她靈活的身型,又彷彿只得六十歲。」
求真啼笑皆非,「您在說的,可是幾近三十年的差距呀。」
小郭頹然,「女性的真實年齡越來越不可估計。」
求真笑了。
老太太這時站起來,瘦削的身型筆挺,證實小郭所言不差。
求真好奇地想,大抵不是一位普通老太太。
小郭看出她的心思,「去呀,去與她攀談,一次生兩次熟。」
求真決定等一個比較好的機會。
說時遲那時快,機會來了。
求真叫的咖啡被送到老太太處,而老太太那杯可可,卻落在求真面前。
求真立即移座。
老太太一點也不糊塗,「謝謝你。」
求真連忙介紹自己,然後問:「老太太貴姓?」
「我姓符,」她笑笑,「我從來沒有結過婚,老是老了,卻不是太太,而是小姐。」
「呵,」求真笑,「符小姐。」
符小姐也笑,「你與你的朋友,適才可是在猜我的年紀?」
求真一怔,陪笑道:「逃不過你的法眼。」
這時有人來解圍,「符小姐你別見怪,記者有記者的職業病。」
求真抬頭一眼,來人卻是琦琦。
符小姐笑,「原來你們是一起的。」
這時,有人來邀請符小姐打橋牌,符小姐不用任何人扶持,爽健地站起來離去,並且禮貌地向三位新朋友告別。
求真凝視她的背影,「活到那個年紀,不知感覺如何。」
琦琦悵惘地答:「我們大概不會知道。」
小郭在一邊打趣:「說不定呵。」
求真問:「她獨個兒在船上?」
琦琦答:「是,她沒有親人。」
小郭點點頭,「你都打聽清楚了。」
「船上的公共關係人員告訴我。」
求真問:「符小姐目的地是什麼地方?」
琦琦說:「她沒有目的地。」
「最終是要返家的吧。」
「不,」琦琦說:「她住在伊輪上已有兩年多,伊輪就是她的家,她不打算下船了。」
「什麼?」好新鮮的新聞!
船已駛出港口,一望無際的太平洋就在眼前。
小郭說,「伊輪設備豪華,整艘船如一幢酒店般,應有盡有,每停一個站,又可以下船觀光,我若富裕,我也選這艘郵輪作為終老之處。」
「是,且有那麼多工作人員陪伴,不愁寂寞。」
「還有我們這班客人呢。」琦琦笑。
「多麼奇突的一位老小姐。」
琦琦說:「她已經八十八歲了。」
八十八!求真從來沒有用過那麼多的驚歎號。
「可是她一點也不嚕嗦,比許多五六十歲的人爽朗活潑。」
「喂,」小郭說:「背後這樣議論人家不大好吧。」
琦琦說:「符小姐已成為一種現象,但說無妨。」
「是嗎,」小郭說:「這倒是講人是非的好借口。」
琦琦白他一眼。
求真暗暗好笑,他倆打情罵俏已經有一段頗長日子,不知幾時願意作進一步發展。
那天下午,求真在日記本子上寫:「照說,人的靈魂、永遠不老,軀殼則不過百年即壞,每見老人,均有此感,如能更換皮囊,則可與宇宙同壽。」
晚上,睡不著,走到甲板小坐。
一天空燦爛星光,船隻已經駛進大海,自高空看下來,定如滄海一粟,人類多麼渺小。
「卜小姐,你好。」
求真轉過頭來,「符小姐。」她意外了。
「年輕人與老年人所需要的睡眠不多。中年人睡得最好,但最缺乏時間。」
求真笑,「世事古難全。」
「你很懂事,卜小姐。」
「我已經過了十八歲了。」
「時間過得真快。」
「誰說不是。」
她倆在籐椅上坐下。
符小姐問:「對於生活,你有什麼期望?」
「我希望多看一點,多寫一點,身體健康,精神愉快。」求真的願望很實際。
符小姐頷首,「成家呢,立室呢?」
「呵那個,那個是注定的,不用擔心。」
符小姐抬起頭想一會兒,「你說得對。」她看上去忽然疲倦了。
過一會兒她說:「我已叮囑船長,假如我在他船上故世,請他將我海葬。」
求真不由得一陣難過。
「大海多麼浩瀚美麗,這樣的結局,實屬幸福。」
求真吞下一口涎沫。
「上帝是公平的,我也做過幼嬰,可惜一點也不記得孩提時的事情。」
求真笑,「我也對三五歲之前的事毫無記憶。」
符小姐笑說:「看樣子父母白對我們好了。」
求真一陣歉意,「我送你回艙房。」
「不用,你請繼續欣賞夜色。」
待小姐的腦筋一點不老,求真不介意與她談一整個晚上。
求真在甲板坐到晨曦降臨。
年輕,一夜不寐,等閒事耳。
琦琦來找她游早泳。
「符小姐富甲一方,承受了她父親整副家產。」
「她沒有後人?」
「無子無侄,亦無堂兄弟姐妹,只有很遠很遠的親人,她大抵不打算同他們來往
了。」
「她有無戀愛過?」求真問。
琦琦抬起頭,吸一口氣,「總有吧,一個人一世中,總曾經深愛過吧。」
這時,天色忽然陰霾密,將下大雨的樣子,服務員勸喻泳客轉到室內泳池玩耍。
雨點隨即似冰雹般打下來,落在面孔上,居然有點痛。
琦琦說:「我們進去吧。」
她倆披上毛巾衫走進室內,發覺符小姐端坐沙發看窗外雨景。
那麼早,她已經一絲不苟地打扮定當,琦琦懷疑她根本沒有卸過粗,她已經修煉到不眠不休階段,時間日夜對她已不起作用。
看到兩個年輕女子迎面而來,符小姐笑,臉似胡桃殼子那麼皺。
符小姐說:「若干年前,我亦喜歡游泳。」
求真鼓勵她,「天色一晴,我們立刻去游。」
「沒有游泳衣適合我了。」
這是真的,世人只為中年與青年設想,老人沒有消費能力,誰理他們。
符小姐說:「我曾有位男友是游泳健將呢。」
她思維這樣清晰,語氣似少女。
琦琦與求真都震驚了。
符小姐接著說下去:「家母不喜歡他,因他不務正業。」十分無奈及悲傷,「家裡已經有那麼多精明能幹的人,家母仍排斥他……家母不知道快樂千金難買。」
求真不由自主伸出手去,握住符小姐的手,「你仍然想念他?」
符小姐輕輕點頭,「他使我笑,後來我才知道,那真是難得的。」
求真難過,「也許你們還可以見面。」
符小姐唏噓,「早三十年他已經故世。」
呵,原來長壽到這種地步是十分寂寞的一回事。」
琦琦說:「我們去換了濕衣再談。」
一邊走琦琦一邊同求真說:「老人緬懷過去細節,不是好現象。」
「可是老人一向喜歡話當年。」
「你有沒有發覺,符小姐不是話當年,而是已經進入當年。」
琦琦真是細心,她發現了其中的分別。
求真不禁有不祥之兆。
琦琦看她一眼,「生老病死乃自然現象,同祥與不祥無關。」
求真改變話題,「這隻船真是豪華舒適。」
相傳蓬萊、瀛州、方壺等仙島,位置並不固定,神話傳說他們由巨龜托著四處遊走,蹤跡神秘,大概就是像伊輪這樣的度假遊船吧。
「確係人間樂園,」琦琦吁出一口氣,「最適合度蜜月,對,你想不想在船上終老?」
求真忽然叫出來:「不不不,我只想四平八穩地躺在家裡,子子孫孫圍繞著我,唱歌給我聽,送我仙逝。」
琦琦拍拍她肩膀,笑道:「看你嚇得那個樣子。」
真沒想到此行會變得有點不愉快,求真的感觸太多了。
小郭來接她們午餐。
他搖搖頭說:「你看你倆,胡思亂想,胡說八道。」
說也奇怪,頭等艙範圍那麼大,她們卻走到哪裡都看見符小姐。
每次看見她,求真總身不由主地與她攀談幾句。
目光瀏覽了餐廳,不見符小姐。
不過船上有十來處用餐的地方,她也許在別處。
船上的總務過來與他們打招呼。
「三位是符小姐的朋友?」
琦琦笑說:「誰不是符小姐的朋友?」
總務笑,「說得很是,每一個碼頭都有符小姐的手下上船來同她商量公事或是私事,符小姐忙不迭避開他們,只叫我們說她失了蹤……返老還童這等事是有的吧。」
琦琦與求真交換一個眼色。
這正是至高境界的避世方式。
總務說下去:「可是他們非纏著她報告數字不可,富人也有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