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從死門關上兜了個圈子回來,自然怕了。」
「那倒不一定,聶奇勞達毀了容,戴住面罩也要再戰。我是為了愛你。」
「誰相信。」
他笑,「不相信?我倒是相信你愛我,不然何必嚇得瘦了一圈。」
我咬牙切齒,「司徒傑奇,當心我扼死你。」
護士推門進來,聽見了掩住嘴,「他?扼死他?不好吧,才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救了他。」
我伏在司徒身上偷偷的笑。
最後的勝利者是我。
而司徒以後再也不會賽車了。
一張書桌
我常與茜茜說:化妝台可以不要,鏡子可以不要,書桌是一定要的,我們必定要買一張書桌。
茜茜說:「省著點吧。搬了家之後,只剩下五千元,還有很多東西要等著買,最低限度要買個冰箱,昨天那一瓶大橘子汁硬是壞了。」
我嬉皮笑臉的說:「天氣都這麼涼了,買一張書檯吧。」
「隨便你。」茜茜說。
她天天早上對著浴室鏡子化妝,我們的新居只有一張床,廚房裡辦了一點零零碎碎的食物,衣服都堆在皮箱裡,要穿什麼取出來,穿完了又擱回去,懶得到家,茜茜彷彿是沒有怨言的。
傍晚我們吃很簡單的飯菜,然後去逛傢俱店。
茜茜說:「好的買不起,壞的又不想買。」
「我們去看書桌吧。」我說。
「得了,誰不知道你是大作家?」茜茜沒好氣,「幾時紅起來?一天到晚看書桌,我想去買一架電視機看電視。」
「電視頂不好看。」我不以為然。
「做你老婆頂難。」茜茜回我一句。
我們還是一家家傢俱店看著,書桌很貴,花梨木的書桌都要好幾千塊一張,買不下手。
「我們去看舊貨如何?」我建議。
「我頂不喜歡舊東西。」茜茜皺皺眉頭。
「只要老公不舊就行啦。」我賊嬉嬉的說。
真的到了售貨店,茜茜的興趣又來了,她東張西望的看著各式各樣的售貨,連一百年舊的地毯都撥開來看,店裡的夥伴都認定了她是個羊牯,招待非常慇勤。我倒有空走到別的地方去看。
我看到一張書桌。
那是一整塊白柚木雕出來的,作法國美術式,轉彎末角處莫不是精心傑作,只是這張書桌非的大。
我找來一個店伙,「有多大?」
「六尺乘三尺。」他答:「好得不得了,先生,買下來吧。」
「這麼大!擱什麼地方?」我笑問:「現在的房子,七八十尺算是寬爽的了,這張書桌比單人床還大。」
「是呀,就是大才漂亮。」
「賣多少?」
「一千二。」
「不貴嘛。」我說。
「是不貴。這種書檯,新的訂做,這種木頭,這種手工,恐怕要六七千元。」
「六七千元一張寫字檯?」我搖搖頭,「我可以買一堂傢俱了,真是有錢人能花錢。」
「先生,你看看仔細,這張書檯不能錯過,可遇不可求呢,我把鋼台移開你看看。」
那張柚木書檯上面放著兩隻鋼台,壓得它死死的。這麼漂亮的書檯根本不應該在這種店裡出現,我惋惜的想,這種桌子有誰會賣出來呢?太可惜了,這種東西原是應該買進而不賣出的,像子女樣,好歹要留在身邊拉扯到底,兒女怎麼能賣出去呢?
我皺著眉頭,這麼漂亮的一張書檯怎麼會淪落在這個地方?貴族落難似的。
我在那裡考慮:三尺乘六尺,能放在哪裡?
茜茜走過來,「怎麼?看夠了沒有?」
「茜茜,你看看這張書桌。」
茜茜一看,「嘩,這麼漂亮。」
「開價一千二。」我說:「喂老闆,能不能便宜一點?」
老闆但笑不語。
「買下來吧。」茜茜說:「不是老嚷著要書桌嗎?」
「不過這張書桌像是女人用的。」
茜茜笑,「不見得吧,書桌也分男女?有什麼女人用得著這麼大的書桌?難道也是作家?」
我也很罕納,我問:「這書桌以前是誰的?」
老闆搖搖頭。
我與茜茜仔細檢查一下,五隻抽屜都完好如初,面子上稍微劃花了一點,無傷大雅,米白色無漆,的確高雅大方。我是每天對著寫字檯的人,實在需要這一張桌子,於是我說:「好,買下它。」
老闆歡喜得半死。「先生,你不會後悔的。」
茜茜說:「這種書桌,賣給誰呢,難得找到個顧客,老闆,算便宜一點。」
「不能再便宜了,既然喜歡,還什麼價呢?」老闆笑瞇瞇。
茜茜聳聳肩,數了兩百定洋,「星期日送來。」
老闆說:「好,好,我還要打理打理,補一補漆才送來。」
「可以可以。」茜茜白我一眼,「好了吧?書桌已經買好了,能去看冰箱了吧。」
「你真是一個好太太。」我笑說。
「原來好太太就是聽丈夫話的太太。」她說。
我一笑,擁著茜茜走了。
回家冰箱也買妥,電鍋也選下,我與茜茜吃過飯之後,慢慢的想,那張書桌到底屬於什麼人的呢?
茜茜也問;「似乎用那種書桌的人,在香港是不多的,第一,香港人有麻將房而不備書房,第二,有了書房也用不著那麼大的書桌,必需有很寬大的房間才放得下那桌子,桌子又不像是寫字樓用的,寫字樓用柚木夾板便可以了。」
我笑說「你說得對,茜茜,桌子真有可能是一個女人用的,看那式樣,雖然大而堅固,但卻很柔和美麗,那位女性——先假設她是女性,一定有魄力有事業,不是普通人那麼簡單。」
「可是後來她生意失敗了?」茜茜笑問。
「不見得,生意失敗也不必賣書桌,這張桌子,舊貨店的老闆最多以兩百元買入,再以一千二賣出,她要兩百元現款幹什麼?」
茜茜笑了,「好,今天到此為止,明天去問問舊貨店老闆,不就知道了嗎?」
我們很愉快的喝著新泡的茶。茜茜有了冰箱,我有了書桌,對於容易滿足的人來說,幸福就在手邊。
第二天,我沒去找店老闆,他老大倒打電話來了。
他說:「那張書桌我把定洋雙倍退回,可不可以?」
我愕然,「為什麼?」
「陳先生,實不相瞞,現在來了一位客人,硬要把這書桌買下來,我告訴他已經售出了,他願意出多一倍價錢從你手中買下,你看!你當初還要講價!」老闆後悔當初順利的做成了我這筆生意。
我啼笑皆非的問:「那麼你要怎麼辦?」
「你與那位先生談談吧,陳先生,做生意講信用,我決定把寫字檯在星期天送到你府上,但是這位先生要見一見你,你看怎麼樣?」
我覺得奇怪透了。
我問:「那位先生在你那兒嗎,老闆?」
「在在。你肯不肯與他說話?」老闆已經把話筒交了過去。
「陳先生?」那邊傳來很溫和的低沉聲音,多多少少的帶著點驕傲,「陳先生,我有一事相求。」
他說得很低聲下氣,使人為難。
「什麼事?」我也很客氣。
「那張寫字檯,我想陳先生割愛轉讓給我,可不可以?」
我笑說:「先生貴姓?」
「姓龍。」
「龍先生,我的工作需要一張很大的寫字檯,」我坦白的說:「但是我出不起價錢買一張新的,你說我能不能割愛呢?」
「我想不能。」他說:「但是我願意請陳先生去選一張合理想的寫字拾,價錢由我負責,我可以先開現款支票。」
我更驚異了。
「你那麼喜歡那寫字檯嗎,龍先生?」
「是的。」
我說:「龍先生,我馬上到舊貨店來一次。」
「謝謝你。」他掛上電話。
我把事情跟茜茜說了,茜茜好緊張,「我們不讓給他。」
「為什麼?」
「其中一定有古怪。」茜茜說。
「裡面有個大秘密?可以發掘到大寶藏?」我笑問。
「我跟你去。」
我們一起到了舊貨店。
那位龍先生站在書桌旁邊。一看就知道他是那種孤芳自賞的人,神色倨傲,但是他有一張非常漂亮的臉,瘦削清秀,穿黑西裝白襯衫,一條黑色的領帶。
他一隻手放在那張寫字檯上面,看見了我,馬上點點頭,「是陳先生吧?」他問。
「是,這是我太太。」我說。
「陳先生,我希望你把書桌讓給我。」
我看看茜茜。問題只在讓與不讓,而不能問他為什麼想買。
但是茜茜已經衝口而出:「為什麼?你既然有錢買新的,為什麼要舊貨?」
龍漂亮的笑一笑,彎彎腰,「陳太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茜茜說:「但這只是一張書桌呀。」
「在你們眼中是,在我的眼中,不是。」他很沉著的說:「我們的價值觀念是不一樣的。」
我沉吟半晌,「你的確需要這張桌子?比我還厲害?」
「是的,我相信我有充分的理由。」
「我想我有權知道,」我說,「我比你更需要這張桌子,我早到一步,很對不起,引起你那麼多煩惱。我又不是那種隨便接受別人恩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