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放一個劇本,我拿起一看,戲名叫「我愛咖啡不愛你」,我先是一怔,然後大笑特笑,小方真是亂害人的,差點沒笑死我,這種電影的名字!這種電影導演。唉世界上無奇不有。
夜間淋浴上床,甚感寂寞。有一理想的妻子多好,晚上可以陪我說話。這一刻是獨身漢最難熬的,亂找一個女人上床也沒有用,這種女人不會關心我的過去現在將來,人的本性是寂寞的。
躺在床上長久,看小說太用神,聽音樂沒心情,床很冷,現在取電毯出來太早。想開床頭燈,沒開亮,小方才來拍一天戲就把我的燈給弄壞了。
終於入眠,又是另外一天,我漸漸老了,三十五的男人沒結婚總有毛病,不是人格不好就是性無能,我自問兩者皆不是,怎麼光棍至今。
天亮起來上班。跟小妹說:「天天煎火腿蛋,明天換一樣好不好?」
小妹呆呆反問:「換什麼先生?」
我想半天,歎氣曰:「別換了。」
然後出門。
回來小方等人果然都已離開,遵守諾言,牆上黑印更多。小方留字曰:「拍完戲替你粉刷。」
真煩,替我粉刷還不是要搬出避到酒店去?
花園內花草也遭損害,我叫傭人向小方警告。
一連兩三個星期就這麼過的。
某夜小方來電話說:「子長,咱們開酒會,你有沒有興趣來?男女主角都在此地。」
我只說:「去你的!」掛上電話。
想想真倒霉,有很多地方不想去,有很多地方不能去,所以只好悶在家中。
第二天還是上班。牛仔褲穿破了。自己的公司也有好處,可以穿牛仔褲上班。我不喜歡香港與台北的牛仔褲,穿著怎麼也不對勁。有人身在英國,叫親人在香港買了牛仔褲往英國穿,我是人在台北,托朋友在英國買牛仔褲往台北寄,媽的,亂成一片,人各有志。
把匯票寄出,人也回到家中。
小方正在指手畫腳。這個人!才說他守信,他就賴在那兒了,不像話,我信步踱進去。小方還沒見到我,他在教男主角怎麼吻女主角,樂了,遲遲拍不成一個鏡頭。
我走到酒吧前面去拿了一瓶百靈蜈十五年,倒出半杯,放進兩塊冰。
小工走到我面前吆喝:「走開,走開!你是誰?這裡拍電影。」
我走到沙發要坐下,看著小方。
小工罵:「喂,你這人不是東西,你聾了?神經病?」
小方大吃一驚,趕走小工,連忙說:「子長,你好早下的班,子長,咱們——」
我笑一笑,喝酒,我說:「這年頭,連回自己家都該死,怎麼活呢?」
小方說「你奶奶的!那是小工,你大人不記小人過好不好?我們還有三五個鏡頭,你為人為到底好不好?」
我說「我認錯好不好?」
「子長,你坐一會兒,休息休息。」
「對,就當自己家一樣。」我又喝一口酒。
小方苦笑,又過去指揮工作人員。
我要找晚報,沒找到,找到一個女孩子的大腿。不要誤會,那雙漂亮的大腿緊緊的包在牛仔褲裡,她坐在我身邊,因為這組沙發長,所以我沒發覺她坐在那裡。
她的牛仔褲下是靴子,牛仔褲之上是件白色絲的中國唐裝短打,頭髮如雲般蜷曲,一路披下來,在肩膀上,在腰上,糾纏不清的。
我張大了嘴,她也在喝酒。
有這麼美的女子,明星到底是明星。小方說過,不要打開畫報亂批評明星不好看,就算最不起眼的明星也比普通人好看十倍八倍,人家是靠什麼吃的飯?靠臉呀!
這話恐怕是對的,小方說什麼是內行人。
這女子就漂亮得驚人。
我向她點點頭,她朝我笑一笑,伸個懶腰。
我再笨也會想點話出來搭訕,我問:「從早拍到晚,可累了吧?」什麼鬼戲?我愛咖啡不愛你,啥都有,拍這種戲會累,全世界的人都累死了。我怎麼可以這樣不要臉,太虛偽了。
她客氣的點點頭。
小方放工了,工人收拾道具服裝燈光機器,他跑來擦汗道歉,我連忙說不要緊。現在當然死人也說不要緊,不能打他呀。
小方說:「來,跟你介紹一下,我們的主角亭亭小姐。」
她又笑一笑。我心要想,哦,這麼漂亮的女子有這麼難聽的名字。她真名字叫什麼呢?
我咳嗽一下,小方卻把我拉到一個角落去。
我說:「你鬼鬼祟祟幹什麼?」
他說:「這樣的女子是不能愛的。」
我說:「我沒有要愛上她呀。」
「這樣的女子是不能認識的。」
「你胡說八道些什麼?」我問。
「忠言逆耳,子長,你是年輕有為的大好……」
我溫和的微笑,「我明白,我更明白我是一個寂寞的人。」
小方聳聳肩,「可是那天的舞會,你為什麼不來?」
「因為我不知道有這位小姐。她是怎麼樣的女人?」
「到街上買迭電影畫報回來惡性補習好了,每一期都有孟亭亭的新聞。」
我說:「謝謝你。」
小方說:「子長,有很多女子是愛不得的。」
孟亭亭提起化妝箱嘴裡哼著一支歌,聽仔細了,那是:「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
我笑了。
小方說:「有很多女子,單看外表是不能夠算數的,子長,這你一定明白,你獨身至今,想必眼高於頂,這次別翻船才好。」
我再笑。
這女子有一特別之處吸引人,不是年輕,亦不是貌美,小方並不懂得。這女子的神情好。我稱這種神情為厭世的俗艷。
當下她披上一件銀狐的大衣走了。那麼厚的大衣下穿那麼薄的衣服。銀狐並不是銀色的,也不是白色的,銀狐是黑色的狐皮,只是黑毛上有一層雪白的槍毛,像落了一層雪似的,特別的怪異,很少人懂得穿這種皮裘。
她走了。
小方也走了。
我上床再倒酒喝,忽然之間有點疲倦。照說以我這種條件娶個太太不難,事是不能照說的。
這麼大的房子,光是客房有五間,有很多地方我一個星期也不進去一次。這麼大的房子, 沒有一個女主人, 雖然說女人只要有味道,夠漂亮,但是不能光會唱「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吧?說實話,這歌真好聽,好久後聽到了。時代曲活該就是這樣。
你你你你是我的小親親,
為什麼你總對我冷冰冰?
時代曲該這樣,也該從這種女人嘴裡唱出來。
第二天時間沒到,我留下來不上班等他們來拍戲,我是很忙,忙得要命,但只要我喜歡,再忙也願意留下來看她。什麼都是借口,就是不喜歡,喜歡的時候,什麼都擋不住,不騙你,沒有苦衷,沒有困難。
小方見到我驚訝:「你不上班?」
我搖頭,「不上班,今天監工。」
小方看我一眼,「媽媽的,這孟亭亭到底是孟亭亭,連你都會這樣,好傢伙,男人也就是男人,再讀得書多,再清高文雅,也就是男人,孟亭亭真不是蓋的!」
我笑。
「你曉不曉得,像你這種男人,她腳下是一籮筐一籮筐的呀,真不公道,有多少女孩子在深閨獨守,孟亭亭的一雙眼睛會放蠱!」
我不響。
「她人來啦,不曉得跑到哪裡去了,恐怕是在參觀你這所別墅。」小方說。
我轉身。
「子長!」小方叫我。
我看著他。
「當心。有人送她一個七萬塊的鑽戒,要她陪一個晚上,她說:『這種東西我家裡放滿一抽屜。』當心。」
「知道。」我簡單的說。
她不在花園,不在書房,不在客房,不在游泳池。她在地下室打桌球。我找到她,向她微微一笑,她也向我笑一笑,她的眼睛呵。
我取過棒,與她對打,她打得很好,非常的流麗,看樣子玩這套的經驗是不只這幾年了。
三局我贏了兩局,我們倆休息了一下。
我奇怪,一小時還沒有人來找她去拍戲。
沙發上有一套原本金瓶梅,一本新聞週刊——做總統牙齒要白,占美卡特是好例子。
她把書翻著,臉上露出詫異之色,但是什麼都不說。我看書就是這麼雜,難為她還發現了。
然後場記走來,他說:「孟小姐,下一個鏡頭是你。」
她朝我笑一笑,站起來跟場記出去。
我坐在沙發上,若有所失,將書本翻來覆去,再也看不進去,有美人可看,說要看書,傻子也懂得選擇,她沒有出現之前,我是一個最心靜的人。這也是該心亂的時候了。
我靠在沙發上,小方進來坐在我身邊。他說:「子長,孟亭亭這女人是愛不得的。」
我悲哀的看著小方,我走遍大江南北,只發覺一個可愛的女子,他偏偏好心的跑來告訴我這種事,他為什麼要這麼好心,真是的,這小方。一天說一百次,說得我不愛也想愛上她。
我說,「我曉得,你做導演的是先愛上她了。」
小方苦笑,「咱們這種獨立製片,是別三,東借西湊來賣片子,怎麼敢去追女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