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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她的面孔如一隻透明的水晶梨。怎麼會有這樣可愛的人,我常常納罕她母親是哪一國的天才,養下這麼一個女兒,羨煞旁人。

  也不是個個女孩十六歲時都這樣,不過真的美的居多,十八無醜婦。

  不由得悠然,思潮去到老遠,多年前,我也做過少女,收過鮮花情書,談過戀愛,穿過短裙,為什麼這樣遙遠,似沒有發生過?

  現在走路總是佝僂著背,滿面倦容,其實並沒有做什麼苦工,這倦意像是自心中透出。

  而安琪她們這種年齡的女孩,即使一夜不睡,也還是精神奕奕。

  記得當年無窮的精力都付之流水,沒有好好利用,到如今,搾一點力氣出來也不容易,只覺腰酸背痛,肌肉疼痛,最好第二天不用起來,壽終正寢。

  所以喜歡看到安琪,借一些光,借一些力。

  也許傳說中的髒老頭子並不是那麼髒,也許他們也只與我們一樣,想接觸到失去的光輝,彌補一顆老心的蒼茫……

  安琪擺著姿勢,小楊開了風扇使勁的吹,她身上的一條圓檯面裙子飛起來,露出圓潤的大腿,這是瑪莉蓮夢露在七年之癢那部電影中的經典鏡頭,被抄襲過一千次。

  呀,那時候的美女沒有智慧,但八十年代的小小安琪兒卻懂得照顧自己,厲害厲害。綵衣換一件又一件,什麼扮褂在她身上都好看。她不生個做作的人,在她心目中,我們是上一代的長輩無疑。

  一次與她談公事,順口叫客冰淇淋,侍者送上來時被她見到,她可樂了,哈的一聲,指著冰淇淋說:「你也吃這,——」彷彿人過三十,已經不再有資格吃這種食物似的,我啼笑皆非,幸虧她亦知道過份,立刻住口,不再繼續發表意見。

  有時真想問問她:喂,安琪,咱們是不是老妖怪?又怕她童言無忌,說出老實話來,那時我們下不了台,哭又不是,笑又不是。

  她跑來蹲我面前,「累。倦。昨夜沒睡好?」

  我撫摸她的長髮。

  小楊大聲說:「今日到此為止。」

  安琪歡呼,去換衣服。

  她洗掉化妝出來,同我說:「夫人,有沒有空,我同你去喫茶好不好。」

  我很意外安琪通常來無蹤去無影,見我們只為公事,誰也不知道她私生活如何,今日提出約會,我受寵若驚,自然立刻答應。

  我這次沒敢叫冰淇淋,大抵喝黑咖啡沒問題吧,真怕了她。

  她喝桔子水一本正經的同我說:「我戀愛了。」

  我看著她。

  她一點也不像在戀愛,並沒有那種雲裡霧裡的神情,使我這個攪戀愛箱的夫人困惑。

  我說:「你的意思是,你已找到男朋友,」「不,我肯定在戀愛。」她孩子氣的說。

  我還是不相信。

  「但他會妨礙我事業的發展。」

  我說:「毫無疑問,你的時間寶貴,而談戀愛正是最浪費時間的一回事。」「他是一個很可愛的男孩子,失去他,以後未必找得回來,」「那自然,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擇,有所犧牲。」

  她看我一眼,「你都不同情我。」

  我笑,「你並不需要同情呀,」「他是個很好的男孩。」她輕輕歎息。

  「那是一定的,你看中的人不會錯。」

  「你怎麼知道?」她睜圓雙眼。

  「我對你有信心。」

  她沉默下來。

  過一會兒又問:「你怎麼不問他是誰?」

  我聳聳肩,「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誰,早就說出來。」

  「對,」她說「你好聰明。」

  哈哈哈,我心笑得歪倒,她讚我聰明,唉,這小孩。

  她顯然也有點煩惱,托著腮在苦苦思索。

  這個神秘的小女孩,我始終不知道她三頓飯在哪裡吃,衣服誰人幫她洗,有份傭人做家務。

  打開窗戶說亮話,「你若問我的意見,我就說,先把工作幹好再說,私人感情免談,況且有那麼多人喜歡你,也足夠彌補。」

  她沒說話。

  我微笑,拍拍她的手。

  「我要回去了。」她說。

  我付賬,出了門口,看著她叫部街車離去。

  不用替她擔心,她不會栽觔斗。雖說年紀小,跌倒爬起不要緊,到底身上有了污跡,以後總有痕有恨,落了話柄在別人手,你肯忘記過去,從頭來過,閒人卻不肯,總得時不時閒言數句,提醒閣下過去種種。

  所以非小心不可,將來弄得不好分手,吃虧總是她,但一般人同情的卻永遠是男方,因她有美貌財富名氣,他沒有。

  看得多了,我也成為預言專家,知道她不會冒險去談戀愛,哪一頭輕,哪一頭重,她再清楚沒有。

  寂寞,是不是,誰說不是。

  之後找安琪就比較難,她已退出模特兒行業,進軍影壇。

  但是夫人雜誌社最當眼的地方,仍然掛著她的簽名照片,巧笑倩兮。

  那時她比較嫩,比較稚氣,也沒另那麼專業化,但我們已經愛上她。

  「現在約她拍封面還是可以的,」小楊說:「她對我們算不錯,別家就得排期。」

  我問記者:「有沒有她戀愛的消息?」我最關心這一宗。

  「沒有。」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當然是真沒有,假使有些蛛絲馬跡,立刻被行家掀出來,祖宗十八代都查得出,你不相信?別小覷我們。」

  我寬心。

  她終於作出抉擇,一段感情無疾而終。

  這樣的妙齡可人兒不知在平時做些什麼,也許她根本沒得閒,反正永遠有人陪著她吃飯喝茶,就算無聊,一個電話,咱們這班阿巴桑立刻急急趕去陪伴,真是天之驕子。

  一個人只有在最閒的時候才會悲秋傷懷,自怨自艾,安琪是太陽族族人。

  有晚我去看電影,她坐在我前面,隔壁有個男孩子陪她,分明是她的朋友。

  我裝作沒看見,我很明白她這種女孩子,跟我們再接近是一回事,但這種私隱還是不希望我們知道。

  我立刻醒目側過頭。

  但她忽然看到我,又來不及避,只得笑著迎來。

  我向她點點頭,「看電影?」廢話,自然是看電影。

  她說:「說你你什麼都沒有看見。」她向朋友那邊呶呶嘴。

  「我什麼都沒看見。」

  她連忙拉著他跑掉。

  什麼都得付出代價,你看她,一切私生活都沒有了。很普通的朋友看場電影也不能公開,只有敵人,沒有朋友,滋味不好受。

  成名之後,連閒談的樂趣都消失,除非是記者,可惜所說的每句話又會被記錄在案,黑字白紙,不知恁地,又總有點出人,使人不快。

  妒忌的人也很多,眼睛大是目露凶光,眼睛小似狐狸,尤其是同行,與敵國沒分別,互相排擠傾軋,其實甲排擠了乙,絕不能代替乙的位置,位置是由廣大觀眾喜愛程度來決定的,力量來自群眾,像安琪,她有觀眾撐腰,所以才名頭響亮,這種情況,絕非一兩個熟人搖旗吶喊可以做得到。

  不過有些人就是不明目信個道理,總以為把一生行運的甲排擠掉之後他就可以冒出頭來,出盡百寶中傷,挖空心思造謠,賊喊捉賊,擾攘一番,滿心以為甲之沉沒,就等於他的榮升,結果當然是失望,於是更加抱怨,吐苦水,呼天搶地,惡性循環,這種人通常溺斃在嫉妒海中,根本無法做好任何事情。

  而一個人,很少會因其本身出名,沒有工作成績拿出來,始終不成氣候。我不相信安琪光是鬢邊插朵花在大酒店咖啡店坐著就能成名,戴安娜皇妃都有責任,工作量驚人。安棋在事業上所花的力氣,可以猜想得到。

  在寫字樓裡,空閒的時候,小楊舉著報紙,朗誦娛樂版新聞。

  「新進玉女明星工作態度惡劣,這個不做那個不做,毫無職業道德……這是說安琪。」

  「她不肯做什麼?」我問。

  小楊繼續讀下去:「不比今屆最佳女配角,連老妓角色都不推辭。」

  我說:「安琪想演那種角色也不夠資格呀。」

  小楊笑,「你總是幫她。」

  「一般人對十六歲女孩的要求,實在太高,我只要看到她會在銀幕上皺眉頭已經認為可愛到極致,心都軟下來,一切包涵,或許因為只有我是標準影迷。」

  小楊笑得更厲害。

  我不以為然,「待她到四十歲,還在這個圈子混,自然也什麼都肯做了,現在有什麼必要拿她同中年婦人的美德來相比。」

  小楊放下報紙,「當然她是知道她在做什麼的。」

  「那還用說,這種批評,看到她也假裝沒見到。」

  小楊感歎,「你我都未必能夠做得到。」

  我說我可以,自豪的說:「人家罵我,或稱讚我,我同樣的無動於中,」但不得不補一句,「不過我已經是安琪的雙倍年齡,將近不惑,是應該有這樣的自律。」

  小楊說:「可是很多四十餘高齡的老頑童,被人說幾句,氣得撲過去咬死人的。」

  「那多好,」我不勝羨慕,「還有那樣的精力,有那樣的宗旨。是那種除出工作什麼都不想做的人,絕對沒有人能把我罵出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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