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後,我暗暗想,不會有這樣的盛況了。
父親說:「多精彩,我也希望去參加那樣的舞會,女人又白又豐滿,全部穿低胸衫,大紅唇,俏媚眼,腳上的絲襪顏色斑斕,像蟒蛇,隨時會得纏上來。」
母親狠狠的瞪他一眼。
但這一切不過是表皮,背後,背後的故事是不一樣的。
很少人知道背後的情況。
隔壁芳鄰的燈火到清晨才熄滅,車於一輛一輛離去,終於一切歸於靜寂。
有聚必有散。
我也睡熟。
第二天要父親把我推醒,才能上學。
整個人糊里糊塗,像是做夢,在車子裡睜不開眼睛,欠缺睡眠真慘。
父親一邊開車一邊嘀咕我。
那日馬虎的應付了功課,回到家中,便往床上一倒。
所以一共有幾天沒時間注意對面發生什麼事。
等到週末,表姐進來看我們,一開口就說「對面房子出售呢」,我才猛然發覺大事已經發生。
可不是,門外釘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仲量行的電話地址。
父親說:「好了,大半年的喧嘩終於過去,天下太平。」
表姐說:「一定是因為不耐寂寞。」
我焦急的問:「人呢,郭家倫已經搬走?」
「還沒有。」表姐說:「看你急成那個樣子,真不愧是影迷。」
我要同他說幾句話。
到他家門前去按鈴。
「我找郭家倫。」
「他要休息,小朋友,你來得不巧。」
「不,我一定要見他。」
「對不起,他不見客。」
「喂喂,且別關門,你們是不是要搬?」
「是,搬回市區,這裡交通太不方便。」
「你們不會退休?」
「退休?小朋友,你在說什麼?啊,是了,怕郭家倫退休是不是?不用擔心,過兩個月,他會以全新姿態在舞台及銀幕上出現,給影迷一個最大最滿意的驚喜,好了,我要進去了。」
「慢著——」
「是不是要照片?」
「不是。」
「郭家倫在休息,他下個星期打算見影迷,你屆時看報紙留意時間地點吧。」
大門被關上。
我呆了一會兒才回到家中。
表姐笑,「吃了閉門羹是不是?」
「我不明白。」
「不明白也要明白,大明星怎可能接見每個影迷。」
「他明明說他疲倦,他想退出。」
「你在說什麼?人家還要賺大錢呢,休什麼鬼息。」
他明明那麼說,臉上且已露出異常勞累的神情。
但為勢所逼,又得做下去,一直做,做到沒人要看他,在台上倒下去為止。
他們在台上出生,也在台上死亡,整個人生在舞台上渡過。
我黯然。
表姐問:「喂,你怎麼了,小朋友。」
「我不是小朋友。」
表姐哈哈哈的笑起來。
郭家倫搬走了。
大卡車來運傢俬雜物,我告一整天假,守在門口觀望。許多簇新的東西都不要了丟棄在那裡,連女傭人都搖頭歎息:「浪費過度,當心下半輩子。」
我連忙說:「不關郭家倫的事,他又不知道。」
他根本不在,無暇理這些瑣事,都是旁人糟蹋他的財物。
花了一個上午,人去樓空,終於都走了。
我過去張望,落地長窗內只餘下寂寥。
我靜靜的想:郭家倫會不會再重振雄風,打退後浪?他經過許多場戰爭,才爭奪到今天的位置,他對鬥爭有豐富的經驗,他的人生中充滿突破,一次又一次,他征服困難。
他是戰士,生命力一定比平常人強,他會的,他會得克服難關,我們會得支持他。
這些年來,他什麼沒有見過,父親曾說,人生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其間抓到多少就多少,根本也是白白得來的,他會想得開。
我站在他家門口許久許久,作為一個影迷,我祝福他。
電梯
這家大廈的升降機速度極高,由底層到四十七樓,總共需要二十秒鐘,精神不佳的那一日,這甘秒鐘就能令你耳膜震痛,故此只能張大嘴以減輕壓力,即使人家看到會想「哪兒來的傷傻女」,也顧不得了。
電梯的設備很新,沒有按鈕,只有一格格的小型感應器,一碰便有記錄,屆時停站。開頭以為是手指上之熱度令感應器生效,後來發覺戴著手套,也一樣起作用。
科學一向是神秘的,不是我這種光在大學比較羅倫斯與其他廿世紀英國文學的人可以瞭解.
電梯內亦沒有「正在上升」的指標,到達某一層,有暗紅色電子數碼題示,同時有一把機械化、平板、低沉的聲音,用英語報告「你在第十一樓」,或是「你已到達三十五樓」。
很可怕,十足十是老闆的腔調。
我不喜歡這部電梯到絕點,因為它內部到處鑲著鏡子,前幅跟後幅對照,形成無數人影,猛一抬頭,十足十鬼影幢幢,一時間也分不出是友是敵,是陰是陽。
這部電梯是迷離境界,隨時準備帶人到不知名的空間去,這已為一個叫衛斯理的人所證實,他寫過有關電梯與大廈的故事,非常恐怖。
再不喜歡它,每天也起碼得搭乘它兩次。
不喜歡有什麼用?
誰喜歡上班,誰喜歡裝笑臉,誰喜歡過這種枯燥寂寞的日子?
命中注定你要進入這種模式,你就得過這種生活。
今天是我生日,感慨特別多。
不是沒有人送花,不是沒有賀電,但不知後地,情緒非常低落,頓生「無才可去補蒼天,在人紅塵若許年」之感。
在事業與感情上,我都沒有獲得一帆風順的機會。
累積的失意,在特別的日子,像過年,像生日,特別顯著。
平時,因為工作忙,不那麼去注意。
今日下班特別遲,好些朋友要請吃飯,都推辭了,藉詞已經有約,不想領情。
決定獨自回家聽音樂,喝一杯威士忌,靜靜渡過這個日子。
七時一刻離開寫字樓,照往日的習慣,踏進升降機。
機內已有一位男客,注意他是因為他高大英俊,而且一張面孔看上去很熟。
電光石火之間,我記起他是誰,他是此間的一個公眾人物,很有點名氣,在娛樂事業頗有發展。
我沒有令他難堪,我低下頭,佯裝沒看見他。
公眾人物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他們也需要私人時間。
電梯往底層下降。
就在這時,它頓了一頓,忽然卡住。
電子聲音悶聲不響,並沒有說話,乘客不知道身在何處。
連忙伸手按感應器,沒有反應。
在這個時候,任何笨人都知道,電梯壞了。
我毫不猶疑地按警號。
如果管理員不是去開小差的話,我們很快便會得救。
此刻我慶幸與我同困一梯的是位知名人士,我可以放心,他不會有什麼不規行為。
我沒有開口。
他也沒開口。
也許他同我一樣疲倦。
我倆各佔一角,很冷靜的等候。
警號掣已經扳下,不必擔心。
這個時候,小小電梯內四面人方的鏡子更加詭秘可怕,到處影映,像不知有幾許魂魄要奪鏡而出。
——不知是誰設計的,真該打板子。
唯一的安慰是他沒有講話。
最怕人與我搭訕,車上,船上,飛機,鄰桌……說話要力氣,我就是沒這個力氣。
況且話中虛偽多,空洞得有回音,說來幹麼。
我耐心等候救駕。
他見我沉默,也放下了心。
我不諳傳心術,但小小空間中,氣氛緊張抑或鬆弛,是可以覺察到的。
他穿著一套深色的西裝,很含蓄很斯文,修飾得比般人要考究,但沒有想像中的浮誇。
他取出香煙,猶疑一下,不知是否該徵求我同意。
我給他一個眼色,點點頭,示意他進行。
他感激地點點頭,燃著了煙。
我們始終沒有講話。
我看看表,七時三十分,甘分鐘過去了。
這時麥克風裡傳出聲音:「電梯乘客注意,請耐心等候,我們會在十分鐘內把門弄開。」
我有點悵惘,呵,要出去了。
躲在這裹不錯哇,遠離一切世事。
不到十分鐘,電梯再度活動,一枝火箭似墜向地層,門依時依候打開。
他讓我先出去。
算很難得了,這麼講禮貌。
我向他點點頭,他也向我示意。
我們一聲不響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內有什麼是天長地久的呢,有,鋼骨水泥,水門汀森林可以長壽至數百年。
生日哩。
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淋浴吃三文治,然後扭開電視。
看到畫面,一怔。
螢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問他:「你遲到半小時,這是何故?」
他開口了,「我被困電梯裡三十分鐘,」
「真的?」女主持無緣無故花枝亂顫,像是聽到最好笑的事似的,「電梯中有沒有其他人?」
他略為猶疑,「有。」
「是同性還是異性?」
我沒有看過比這更無聊的節目。
他說:「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覺得這個生日過得很精彩,比別的生日特別。
我朝螢光幕揚一揚酒杯。
主持人問:「與你同處三十分鐘?她有無請你簽名?」
「沒有。」
「沒有?」
「她沒有把我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