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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為什麼要等候別人來照顧我?

  為什麼不像蔣的現任女朋友,掉過頭來照顧人?

  打那時開始,我有頓悟。

  埋頭苦幹,多多學習。

  連帶在衣著上下功夫,我喜歡那種非常古典斯文名貴的套裝,不大會過時,但非常昂貴,我卻會得投資。

  穿得斯文,人也跟著文靜起來,非常用功,但同事們老覺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夢中睜大雙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樣子,但我的視線像是隔了一層紗,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聲音異常動聽,手強壯有力,肯定他會照顧我。

  也許心理醫生說得對,有好幾次,在開會的時候,我都幾乎像是走進那間大堂,會見那愛護我的人。

  生活太沉悶,逼得我在幻想中尋找些微樂趣,不算心理變態吧。

  認識小鄧,是在朋友的生日會,地點是皇后碼頭,風牛馬不相及。

  朋友介紹,我馬虎的點點頭。

  我望著海洋,心已飛到那間華廈,在水晶燈下,旋轉樓梯邊,站在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上,等候那個人出來。

  完全沒聽見小鄧說什麼。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頭,「看什麼?」

  「你沒在聽我說什麼。」

  「對不起。」

  「不要緊,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養極好,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有點感動,隨口說:「去,我去。」

  他側頭看著我,反問:「去哪裡?」

  我回答不出,漲紅面孔。

  他嘖嘖聲:「這麼漂亮的小姐,這麼恍惚。」

  我忽然對他有好感,因為他有誠意。

  並不期望男人如籐一佯纏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樣,到處點來點去,一瞧沒便宜可揀,立刻飛往別的枝頭。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餘分鐘,已經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實的五官,有太陽棕,我喜歡皮膚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皮。

  現在沒有什麼是一見鍾情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養,無論孕育什麼都得靠養料,且讓我看看他有什麼條件。

  不明顯。

  不能做得太絕,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氣。

  世上芸芸眾生,有幾個人是叫人一見傾心,又有幾個人,會得出人頭地。

  其實做普通人最開心。沒有侈望,順其自然,盡其本步而游於自得之場。

  小鄧毫無疑問是個普通人,但因為他甘心做一個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舒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狽痛苦的亡命之徒,盡失瀟灑。

  我站在甲板上,細細打量這位鄧先生。

  他說:「要不愛潛水?」

  「你說的是潛水呀,我不行,我只會在水面上劃幾下。」

  「我來教你。」

  「太麻煩。」

  「不怕。」

  「我沒有興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聽不到聲音。」

  「一片寂靜才好呢,你喜歡噪音?」

  「不是喜歡,而是習慣了。」

  一邊說一邊詫異自己講得那麼多,這些對白比我在過去一個禮拜內所講的還要多。

  也許是秋天明媚的陽光,也許是海風清朗,我胃口也好起來。

  小鄧先生有意無意間一直在我身旁,細心得很,找來一副紙牌,同我玩廿一點。

  我們一塊錢一塊錢的賭,不到半小時,我居然贏了百多元。

  最後他說:「贏家該請吃飯。」

  我沒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應當這樣進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狀況有點不穩定——

  水晶燈呢,迴旋樓梯呢,都還沒有出現。

  所以不會是他。

  我迷信我的夢,所以沒有搭腔。

  夕陽西下,我們在碼頭上岸。

  他仍不放棄,說道:「我口袋裡還輸剩數百元,可以請客。」

  我溫婉的說:「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著鹽花。」

  「什麼時候是改天?」

  噫,他對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電話給他。

  以前我也把卡片給過人,可惜那位某君將之擱西裝口裝中忘了,過了一季,才翻出打電話來,我說什麼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沒有誠意不管用,客觀條件再好也沒有用。

  我是個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鄧在星期一早上九點半就同我聯絡。

  我天天準時八點三刻便到寫字樓,像只鬧鐘,聽到他電話時,氣定神閒。

  他只問好,說了幾句,沒有即刻約我。

  大概是覺得昨日有點操之過急。

  昨天他沒有伴,我也沒有,本來倒是可以湊合一下……但蔣給我太壞的經驗,逼使我認真。

  不認真更不值。

  週末情願洗泡泡浴,好好的洗一個頭,敷臉,睡午覺,看書。

  晚上自己做簡單的東西吃,看看電視,又是一天。

  寂寞如沙漠。

  也像沙漠那樣孤傲神秘。

  很難得的,作為女性,似沙漠總好過似眾人樂園。

  隔一日,小鄧又向我問候。

  他同我說,金寶罐頭湯中,最好吃的是曼赫頓周打蜆湯。

  我說即使簡單如番茄米湯,也其味無窮,說溜了嘴,又加一句:「特別是在傷心的時候,盛在杯子裡躲角落吃,有藥療作用。」

  這話很玄,但他聽懂了,很久沒出聲。

  我十分後悔失態。

  但他即時說,「不過高興的時候,或許更應該吃海龍王湯。」

  我不能再推辭他。

  約好晚上他來接我,心中仍然耿耿於懷,因說多一句話。

  豁出去算了,從來沒聽說有誰為說錯話而大病一場的。

  嘴巴緊是美德,嘴巴太緊缺乏真性情,算了,反正我沒做到。

  也許是他這個人。

  他和煦溫柔,令人有向他傾訴的衝動。

  想起他,有點喜孜孜,這人會是個好朋友。

  他挑的館子無瑕可擊,湯的香味令人垂涎,一頓飯時間下來我們已經相當熟。

  人說到看電影,較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挑暗澀的藝術片來看,現在只希望看喜劇及星球大戰,娛樂至上,做人不是不辛苦的,就不想再跟自己找麻煩了。

  沒想到大家的見略相同。

  最重要的、點是我倆對物質生活沒有強烈的慾望,說起來,都認為不該花太多時間賺錢,錢重要,但夠了就是夠了,什麼叫夠?互相又交換了意見,談得很融洽。

  可能是自己的態度也成熟了,已不希祈那麼多。

  但該晚還是做了舊夢.

  那人還是說:讓我來照顧你。

  永遠的黑白格子大理石地板與水晶燈。

  半夜醒來,喝兩口水,茫然,之後輾轉反側,直至天空魚肚白。

  這麼說來,這個夢,竟然一點意思都沒有。

  人是萬物之靈,怎麼些微靈感都沒有,像盲頭蒼蠅,碰到什麼是什麼,是好是歹,都得賠上心血精神時間。

  太不中用了。

  連一株植物都不如,植物尚會在風雨來臨之前扎根,人,人有什麼預感?

  連胡思亂想的侈奢也無,得起床梳洗上班。

  日子過去,對小鄧先生有出奇的好感。

  這樣一個可愛的普通人,正好配我這個平凡女。

  最喜歡他樂觀。光明。正直。

  他則說他看中我的氣質。

  氣質,什麼是氣質?

  難道心不在焉也算特色?

  根多人諷刺過我目無焦點,沒想到在一個投緣人眼中,這成為優點。

  我的信心漸漸恢復,多謝他。

  一頓飯一場電影都能帶來樂趣,有時兩人到郊外騎腳踏車,有時在沙灘坐,全是廉價娛樂,幾十元甚至不花分文,都高興得不得了。

  從前蔣拉著我出席大型舞會,衣香鬢影,感覺卻似坐牢,你說多不識抬舉,多要命,一點上進心都沒有,難怪蔣氏要離棄我。

  小鄧適合我多了,他送的禮物都是合情合理的,不會是一枝花,而是一盆花,年年開花那種,既好看又耐放。

  他也不是不浪漫,感動我的是他細心,即使是喝一個湯,只要略皺眉,他就會問:「不好吃?同你換。」立刻伸手過來換好的給我。

  這是真正的關心,使女方覺得寬慰,女人最是簡單,一點點小事便滿足了,但有多少男人肯做這一點點小事!

  我又開始倚賴他的感情,他的電話稍遲,便掛心起來,瞄著鐘,等。雖然不像以前,這次不那麼徘徨,但始終,等還是等。

  怪不得人們要結婚,婚後一切焦慮可以告一段落,下班不必擔心有沒有約會,回到家中,某君會出來開門,多麼溫馨。

  我盼望結婚。

  但外表不敢聲張。

  有一個女朋友,被男友恥笑:「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

  這樣的男人令她三思,終於她同他分手,之後活得更高更強更健美,他也居然娶到老婆,不過她同我說,一輩子也忘不掉那句話帶來的侮辱。

  事過境遷,但旁人的經驗也給我帶來警惕。

  我提都不敢提將來。

  一直很順其自然的樣子。

  說也奇怪,在這一段期間,夢漸漸淡出,每夜都睡得不錯。

  當然不可能忘記它,不過公私兩忙,睡得酣,不太做夢。

  自嘲說:連做夢的時間都沒有了。

  另一個難題是騰不出洗頭的功夫。

  往日每星期起碼洗三次,衛生得很,現在洗兩次都沒時間,於是考慮剪短長髮。

  小鄧約我陪他買床單,我坦言說:「我要去理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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