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要等候別人來照顧我?
為什麼不像蔣的現任女朋友,掉過頭來照顧人?
打那時開始,我有頓悟。
埋頭苦幹,多多學習。
連帶在衣著上下功夫,我喜歡那種非常古典斯文名貴的套裝,不大會過時,但非常昂貴,我卻會得投資。
穿得斯文,人也跟著文靜起來,非常用功,但同事們老覺得我若有所思。
我竭力在夢中睜大雙眼,想看清楚那位男土的樣子,但我的視線像是隔了一層紗,看不清楚,只知道他的聲音異常動聽,手強壯有力,肯定他會照顧我。
也許心理醫生說得對,有好幾次,在開會的時候,我都幾乎像是走進那間大堂,會見那愛護我的人。
生活太沉悶,逼得我在幻想中尋找些微樂趣,不算心理變態吧。
認識小鄧,是在朋友的生日會,地點是皇后碼頭,風牛馬不相及。
朋友介紹,我馬虎的點點頭。
我望著海洋,心已飛到那間華廈,在水晶燈下,旋轉樓梯邊,站在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上,等候那個人出來。
完全沒聽見小鄧說什麼。
「——要不要去看看?」
我抬頭,「看什麼?」
「你沒在聽我說什麼。」
「對不起。」
「不要緊,你去,抑或不去?」
他涵養極好,絲毫沒有生氣的樣子。
我有點感動,隨口說:「去,我去。」
他側頭看著我,反問:「去哪裡?」
我回答不出,漲紅面孔。
他嘖嘖聲:「這麼漂亮的小姐,這麼恍惚。」
我忽然對他有好感,因為他有誠意。
並不期望男人如籐一佯纏住女性不放,但也不能如蜻蜓那樣,到處點來點去,一瞧沒便宜可揀,立刻飛往別的枝頭。
他能在我身上花上十餘分鐘,已經不容易。
我注意他的面孔,很老實的五官,有太陽棕,我喜歡皮膚好的男人,我害怕橘子皮。
現在沒有什麼是一見鍾情這回事了,感情需要培養,無論孕育什麼都得靠養料,且讓我看看他有什麼條件。
不明顯。
不能做得太絕,我自己也不突出。
吁出一口氣。
世上芸芸眾生,有幾個人是叫人一見傾心,又有幾個人,會得出人頭地。
其實做普通人最開心。沒有侈望,順其自然,盡其本步而游於自得之場。
小鄧毫無疑問是個普通人,但因為他甘心做一個普通人,看上去很雍容很大方很舒服,不像有些拚命往上爬得狼狽痛苦的亡命之徒,盡失瀟灑。
我站在甲板上,細細打量這位鄧先生。
他說:「要不愛潛水?」
「你說的是潛水呀,我不行,我只會在水面上劃幾下。」
「我來教你。」
「太麻煩。」
「不怕。」
「我沒有興趣,我怕水底,黑墨墨的,又聽不到聲音。」
「一片寂靜才好呢,你喜歡噪音?」
「不是喜歡,而是習慣了。」
一邊說一邊詫異自己講得那麼多,這些對白比我在過去一個禮拜內所講的還要多。
也許是秋天明媚的陽光,也許是海風清朗,我胃口也好起來。
小鄧先生有意無意間一直在我身旁,細心得很,找來一副紙牌,同我玩廿一點。
我們一塊錢一塊錢的賭,不到半小時,我居然贏了百多元。
最後他說:「贏家該請吃飯。」
我沒搭嘴。
通常男女社交應當這樣進行,他安排得很漂亮,但我的心理狀況有點不穩定——
水晶燈呢,迴旋樓梯呢,都還沒有出現。
所以不會是他。
我迷信我的夢,所以沒有搭腔。
夕陽西下,我們在碼頭上岸。
他仍不放棄,說道:「我口袋裡還輸剩數百元,可以請客。」
我溫婉的說:「改天吧,今天大家都累了,身上又沾著鹽花。」
「什麼時候是改天?」
噫,他對我真的有好感哩。
我把公司的電話給他。
以前我也把卡片給過人,可惜那位某君將之擱西裝口裝中忘了,過了一季,才翻出打電話來,我說什麼都不肯再出去,不管用,沒有誠意不管用,客觀條件再好也沒有用。
我是個怪人。
失意造成我的孤僻。
小鄧在星期一早上九點半就同我聯絡。
我天天準時八點三刻便到寫字樓,像只鬧鐘,聽到他電話時,氣定神閒。
他只問好,說了幾句,沒有即刻約我。
大概是覺得昨日有點操之過急。
昨天他沒有伴,我也沒有,本來倒是可以湊合一下……但蔣給我太壞的經驗,逼使我認真。
不認真更不值。
週末情願洗泡泡浴,好好的洗一個頭,敷臉,睡午覺,看書。
晚上自己做簡單的東西吃,看看電視,又是一天。
寂寞如沙漠。
也像沙漠那樣孤傲神秘。
很難得的,作為女性,似沙漠總好過似眾人樂園。
隔一日,小鄧又向我問候。
他同我說,金寶罐頭湯中,最好吃的是曼赫頓周打蜆湯。
我說即使簡單如番茄米湯,也其味無窮,說溜了嘴,又加一句:「特別是在傷心的時候,盛在杯子裡躲角落吃,有藥療作用。」
這話很玄,但他聽懂了,很久沒出聲。
我十分後悔失態。
但他即時說,「不過高興的時候,或許更應該吃海龍王湯。」
我不能再推辭他。
約好晚上他來接我,心中仍然耿耿於懷,因說多一句話。
豁出去算了,從來沒聽說有誰為說錯話而大病一場的。
嘴巴緊是美德,嘴巴太緊缺乏真性情,算了,反正我沒做到。
也許是他這個人。
他和煦溫柔,令人有向他傾訴的衝動。
想起他,有點喜孜孜,這人會是個好朋友。
他挑的館子無瑕可擊,湯的香味令人垂涎,一頓飯時間下來我們已經相當熟。
人說到看電影,較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挑暗澀的藝術片來看,現在只希望看喜劇及星球大戰,娛樂至上,做人不是不辛苦的,就不想再跟自己找麻煩了。
沒想到大家的見略相同。
最重要的、點是我倆對物質生活沒有強烈的慾望,說起來,都認為不該花太多時間賺錢,錢重要,但夠了就是夠了,什麼叫夠?互相又交換了意見,談得很融洽。
可能是自己的態度也成熟了,已不希祈那麼多。
但該晚還是做了舊夢.
那人還是說:讓我來照顧你。
永遠的黑白格子大理石地板與水晶燈。
半夜醒來,喝兩口水,茫然,之後輾轉反側,直至天空魚肚白。
這麼說來,這個夢,竟然一點意思都沒有。
人是萬物之靈,怎麼些微靈感都沒有,像盲頭蒼蠅,碰到什麼是什麼,是好是歹,都得賠上心血精神時間。
太不中用了。
連一株植物都不如,植物尚會在風雨來臨之前扎根,人,人有什麼預感?
連胡思亂想的侈奢也無,得起床梳洗上班。
日子過去,對小鄧先生有出奇的好感。
這樣一個可愛的普通人,正好配我這個平凡女。
最喜歡他樂觀。光明。正直。
他則說他看中我的氣質。
氣質,什麼是氣質?
難道心不在焉也算特色?
根多人諷刺過我目無焦點,沒想到在一個投緣人眼中,這成為優點。
我的信心漸漸恢復,多謝他。
一頓飯一場電影都能帶來樂趣,有時兩人到郊外騎腳踏車,有時在沙灘坐,全是廉價娛樂,幾十元甚至不花分文,都高興得不得了。
從前蔣拉著我出席大型舞會,衣香鬢影,感覺卻似坐牢,你說多不識抬舉,多要命,一點上進心都沒有,難怪蔣氏要離棄我。
小鄧適合我多了,他送的禮物都是合情合理的,不會是一枝花,而是一盆花,年年開花那種,既好看又耐放。
他也不是不浪漫,感動我的是他細心,即使是喝一個湯,只要略皺眉,他就會問:「不好吃?同你換。」立刻伸手過來換好的給我。
這是真正的關心,使女方覺得寬慰,女人最是簡單,一點點小事便滿足了,但有多少男人肯做這一點點小事!
我又開始倚賴他的感情,他的電話稍遲,便掛心起來,瞄著鐘,等。雖然不像以前,這次不那麼徘徨,但始終,等還是等。
怪不得人們要結婚,婚後一切焦慮可以告一段落,下班不必擔心有沒有約會,回到家中,某君會出來開門,多麼溫馨。
我盼望結婚。
但外表不敢聲張。
有一個女朋友,被男友恥笑:「你不過是想我同你結婚!」
這樣的男人令她三思,終於她同他分手,之後活得更高更強更健美,他也居然娶到老婆,不過她同我說,一輩子也忘不掉那句話帶來的侮辱。
事過境遷,但旁人的經驗也給我帶來警惕。
我提都不敢提將來。
一直很順其自然的樣子。
說也奇怪,在這一段期間,夢漸漸淡出,每夜都睡得不錯。
當然不可能忘記它,不過公私兩忙,睡得酣,不太做夢。
自嘲說:連做夢的時間都沒有了。
另一個難題是騰不出洗頭的功夫。
往日每星期起碼洗三次,衛生得很,現在洗兩次都沒時間,於是考慮剪短長髮。
小鄧約我陪他買床單,我坦言說:「我要去理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