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琪不是他女兒?」祖母氣,「父親不理,母親也不理,說起來兩家都門面堂煌,實際上敗絮其中。」
不過祖父還是幫我取來加拿大大學的章程。
我感動落淚,誰不想留學?念完大學,才有資格爭取合理的工作崗位。
嘴不說出來,心捏著一把汗,以為無望,卻又獲祖父應允,喜出望外,忍不住哭了。
祖父說:「可憐的孩子。」
林叔叔的大孩子叫彼得,母親說他很頑皮,早在十五六歲就有女朋友,讀書不用功。
他常常打電話來約我。
「小琪,出來看恐怖片。」
「小琪,我教你滑水。」
「小琪,爹帶我們包廂看跑馬,你也一起來。」
祖母知道林彼得的身份之後,大吃一驚。
「這算什麼?」老人家大叫起來,「這怎麼可以?這不是亂倫?」
「怎麼會,」我說:「我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怎麼沒有?他父親目前等於是你的繼父,要是他父親同你母親生下一兒半女,新生兒叫他哥哥,叫你姐姐,所以你們也是兄妹!林家的人,你離得越遠越好,」祖母厲聲說:「況且那個孩子!挺不成才。」
為了使老人家放心,我馬上說:「是是是。」
「什麼世界!」祖母悲憤了。
真複雜。
這還不算呢,我有個同學,她有兩個弟弟兩個妹妹,連她五個,沒有一個同姓,不是親眼見,真不相信有這麼戲劇化的人生。
離婚的後遺症慢慢在第三代顯露出來。
林彼得同我通電話時說:「小琪,你老媽怪怪的,你則很可愛,喂,你打算往哪處升學?」
我小心翼翼的說:「還沒決定。」
「是你爹供你?」他竟然問。
我生氣,「我自己也有父親,何須勞動你父親。」
他輕蔑的說:「我爹說他老婆把錢捏得好緊。」
「他是律師,他賺得動。」
「我爹說他早發霉,所以你媽才離開他。」
「你才發霉,你一家子都發霉,林彼得,你以後不必找我,你好是非,一張嘴不停,活像令尊大人,非大丈夫所為。」
「喂,喂!」
我掛上電話,氣得想哭。
祖母說得對,姓林的人,離得越遠越好。
林叔叔一次送我回來,一時忘形,叫祖父母「伯父伯母」,祖父朝他翻白眼,拍上門,罵聲「神經病」,「都天下大同了,混他的賬,啥人是他伯父!」
我忍不住笑出來。
難怪,媳婦的男朋友,叫他伯父,難怪他不肯應。
母親近年來打扮得很厲害,粉擦得很厚,衣服穿得很時髦,常常換髮型,而且留著劉海。
繼母說過:「小琪那個髮型,她也那個髮型。」
繼母不喜歡母親,她對她不止有微言,她對她亦然。
一次母親的肝出毛病,發炎,在家躺了大半個月,因為得到充份的休息,反而豐滿起來,繼母也有話說。
——「不是什麼地方修補過吧,何須躺那麼久,不過再次出山,畢竟年輕了,四十出頭的人,真不容易,小琪一結婚,她就是人家的丈母娘,小琪生孩子,她就是最美麗的外婆,真不容易,保養得真好。」
我一個字也不敢學給母親聽。
父親假裝看報紙,頭也不好抬。
我冷眼看著他們,這是何苦呢,做人已經夠累了,他們還纏在一堆!見面時故作大方,背後相互攻擊。
繼母巴不得我把是非學給母親聽。
如果她不是我媽媽,我也許會這麼做,但她是我媽,我愛她,不忍她不高興,所以忍著不講。
有兩個媽媽,以及兩個爸爸,貌似熱鬧,實際上三個和尚沒水喝,孤獨得要命。
林彼得也寂寞。
他生母與丈夫鬧翻後就天天摸著十三張麻將牌,死人也不理。
父親則只會給錢他花,他不要也不行,這是他爹唯一的贖罪途徑,他不接受,就是不孝,逼他爹內疚一輩子,所以他得盡情的花,拿著金色信用卡買買買買買,用個落花流水。
每個人都有他的內心世界,略加瞭解,每個人都有本苦經,都值得原諒。
彼得頑皮、囂張、不用功,固是事實,但稍後一次經驗,使我改變對他的看法。
我與同學去看演唱會。
排隊入場時有幾個小阿飛釘牢我們,半調戲半打趣地逗我們。
尷尬得要命,又不敢反唇相譏,正在流汗,忽然有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大喝一聲——
「拔仔、愛迪、小堅,你們找死?這是我妹妹,快些漱口道歉,不然叫你們好看。」
我既驚又喜,抬頭看見林彼得。
他顯然很罩得住,那幾個小子立刻陪笑,抓頭摸腮,「對不起對不起,這是你妹妹?長得好美……」
我與同學都別轉頭笑。
我放心了。
他稱我為妹妹。
他指指對面的咖啡室,「如果有興趣,散場後過來坐一會兒。」
他拉著幾個小子走了。
同學們問我:「那是你哥哥?從來沒聽你提過有哥哥。」
我支吾以對。「他很英俊。」
「介紹給我認識,小琪。」
我微笑。
稍後我到咖啡店去見他。
他獨自坐著抽煙,看到我站起來。
「剛才謝謝你。」
他神情落寞,一笑之下,卻又恢復調皮。
他也有思想,他並不是沒有腦袋的一個人。
「女孩子長得漂亮,的確惹事。」他笑說。
我伸出手來,「我願意接受你為我兄弟。」
他與我握手,「一言為定。」
不過這件事不能讓祖母知道。
「以後不要再說惹我生氣的話了。」
他笑,「不敢不敢。」
「暑假過後,你還是回美國?」
「嗯,不過要轉校轉科。」
「為什麼?」
他搔搔頭,「不定性。」
「轉得多不好。」
「我不是不知道。」
我微笑。
他患所有年輕人患的毛病,很正常。
他忽然問我:「你快樂嗎,小琪?」
我小心的回答:「我並非不快樂。」
「你有沒有希望你父母從來不曾分開?」
「希望得那麼不實際是沒有用的。」我溫和的說:「他們有他們的苦衷,不再相愛,不能為我們硬在一起。」
他詫異,「你好成熟。」
我沒奈何,「他們不肯長大,我們只好速速成長。」
彼得咀嚼我的話,「小琪,你說得太好了。」
「喂,別亂給高帽子好不好?」
與彼得喫茶很有趣味,他訴起苦來,滔滔不絕,我們都來自破碎的家庭,自然有很多話可說。
我們在午夜分手,各自回家。
繼母不知怎麼得到消息,知道祖父明年將資助我出國,叫女傭人抱著兩個孩子上來。
她自己穿雪白的細麻布,不可能抱孩子,兩歲的大弟卻一手拿巧克力,一手在她裙腳摸,不到一會兒,他媽的新衣全是咖啡色的跡子,蔚為奇觀,她推開孩子,孩子哭。
我一手把他抱在懷中。
只聽得祖父問她:「今天倒是有空?」
繼母笑說:「再忙也要來呀,不來看看爺爺,怕爺爺忘了這兩個小孫子。」
我已覺得話裡有骨頭,祖父卻還沒聽出來。
繼母接著說下去:「我們也要讀大學,去,」她把小弟推向祖父,「同爺爺說我們要去美國。」
祖父的臉陰下來,咳嗽一聲。
老人家也有牛脾氣,他開口,「我最公平,男孫女孫全是我孫,你不必不放心。」
他媳婦說:「那我放心了。」
我訝異得合不攏嘴。
什麼年代了,繼母身穿亞曼尼,手飾戴拉拉翁尼斯,化妝明艷、髮式合時,又有份高貴的職業,可是遇到一件這樣的小事,反應卻回到大半個世紀以前,封建時代,晚娘與頭妻的兒女爭產業的覆轍。
我震驚。
同時深深悲哀。
她走了。
祖母一直發問:「小琪還礙她什麼?不是一切權利都放棄,全部雙手奉獻給她了嗎?小琪沒見她父親起碼有一二個月了吧?打四年前起,也沒花過他們一毛錢呀,怎麼踩到這裡欺侮她呢?」
祖父歎息,「不要與她計較。」
「這個女人可是會得說英文,可是受過教育的,怎麼會這樣?」她浩歎,「她親生娘又撇下她不理。」
我過去說:「奶奶,別這樣,我都十六歲了,又不是小孩。」
她仍然氣,晚飯都吃不下。
母親沒有這個女人厲害。
母親一直想與林叔叔正式結婚,大宴親朋,揚眉吐氣,還沒有心情理會其他的事。
繼母已經得到名份,有暇霸佔其他的利益。
我苦笑,沒出來社會,我已懂得人間險惡,到了廿一歲法定年齡,恐怕我已歷盡滄桑。
我渴望出國,遠遠離開他們。
只是捨不得祖父母。
父母平時那麼忙,還有什麼時間來陪伴老人家,頂多一年三個大節,什麼中秋新年,在外頭吃一頓聚一聚,誰還會在家誠心誠意照呼老人?又不是有大把遺產可分的老人。
祖母還在訴說:「什麼都有了,還是不放過小琪,家,是她一個人的,丈夫,也是她一個人的,有兒有女,什麼都捏在她手中,她還是不心足。在得意之秋,還不忘欺侮弱小,此女的本性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