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我們便聽到消息,美梅不知與誰誰誰打得火熱,她還沒有正式離婚,仍是某某某的夫人,但夜夜在的士可被好事之徒拍下艷照,但見她笑得放浪,穿得大膽,如一朵盛開的花,不過許多花瓣已略見憔悴。
她會再結婚,然後再離婚,說不定來第三第四回合。
也是種驕傲吧,至少嫁得出去,要緊時刻有男人肯娶她,不止一次。
我一次還沒嫁呢。
打聽一下,找們這一班,十停中也有六七停已經嫁掉。多數通知了余友,簡單地旅行結婚,經濟實惠。
母親的話比從前多,她說:「結婚既不是找飯票子,應當容易得多,這樣猛挑猛挑也不是法子,人呢,看看會對眼的,只有越看越好看。」
我很幽默地用眼角瞄她一下,繼續做日常之事。
結婚結婚,很多人在籌備第二次了,有位中年女同事勸我,「出來走走,現在機會比從前多,第一次婚姻失敗的男人,此刻正出來找第二度對象,你不愁沒約會。」
但是我對失婚人士素無她感,這種事不比考試,練習有素,工多藝熟,通常越做越疲,弄到最後,人盡可夫妻,還自以為風流倜儻。
我並沒出來走。
去年我們在希爾頓見面,聽到幾宗消息。
第一件使我心都沉了。
樊素素同我說:「蓓蕾患癌,你知道嗎了」我錯愕,「不,怎麼會?她是體育健將,幾次渡海泳都拿冠軍,我們是水做,她是鐵做的,怎麼會出事?」
「肝癌,只餘六個月性命,她父母已把她送到美國醫治,但希望很微。」
「蓓蕾什麼歲數?」
「比我小一歲,廿五。」
「老天。」
「令你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是不是?」素素苦笑。
「她是那麼熱愛生命!聽見我們長嗟短歎便罵我們。」
大家沉默下來。
「我們有沒有機會再見她?」美玲問。
素素說:「我想不會,她不會在痊癒之前回來。」
我握緊拳頭,長歎一聲,真想學泰山那樣,擂著胸口,大叫起來,洩盡所有的怨氣衰氣。
我問:「有沒有好一點的消息?」
美玲說:「再好的消息也不會使我振奮。」
「呵是,」李若水說「徐妙英在紐約拿了獎。」
「她是瘋狂科學家,什麼獎?」
「彷彿是一個傑出青年獎,過去二十年並沒有頒過給有色人種,她是第一個,報上大為標榜。」
我笑,「真是為國爭光,」美玲說:「呦,你們各有各的成就,叫我慚愧死。」
「不能同徐妙英比,她是人中之龍,比她略差,也已經很不錯了。」
「要不要賀一賀她?」
「沒她的地址,只得用傳心術。」
我歎口氣,「今年才六個來聚會。」
若水說:「明年我怕不能來。」
「為什麼,你又有什麼藉口?」
「我要跟丈夫移民。」
「移民?去哪裡?」
「澳洲屋克蘭。」
「咦,那種地方,悶死人。」
美玲說:「我倒覺得不錯,生活其實越簡單越好,兩口子相對,無是無非,不知多好。」彷彿有感而發。
開頭總覺得美玲小婦人味道太重,日子久了以後,人發覺她單純的思想中充滿寓意令人回味。
若水說:「沒法子,丈夫要去,不得不去。」
我說:「靜極思動,大不了回來。」
「但是我們有一段日子見不到你了。」美玲說。
「你們可以來探我。」
素素說:「誰到那裡去。」
「別侮辱我。」若水抗議。
「還有誰移民?」
「施桂弟。吳履華。蔣雪蘭,都往加州。還有餘義慧。房錦珠。周美蓉到溫哥華。」
我微笑,「有沒有人去津巴布韋、洪都拉斯、多明尼加?」
美玲推我一下,「你最諷刺了。」
我說:「我沒講什麼呀。」
若水看我一眼,「最風流是你,藝術家。」
美玲說:「我要替你介紹男朋友,別白白擔了虛名。」
我忽然想起,「有沒有人見過李佩熙?」
「李佩熙?七七年之後,一直沒見過。」
「你們真糊塗,怎麼沒見過?大名鼎鼎的歌星李佩,不就是她。」
「不像哇,李佩是她?」我愕然,「同窗五載,我覺得五官無一處像。」
素素抿嘴,「化了妝大不相同。」
「唏,眼睛鼻子又不是能夠畫上去的,你們會不會弄錯?」
「別再去追究了,喂,說正經的,咱們這聚會這樣子下去不是辦法,要不聽其自然讓它慢慢結束,要不加一把力,讓我廣發傳單,叫她們努力參予。」
「怎麼叫?有些不願來,上門去抬也沒有用,有的移了民,不可能來。有些成了名沒時間來。
勉強有什麼好?只得聽其自然。」
素素唏噓,「也七年了。」
「可不是。」
「開頭我們都是雙眼明亮如星星。皮膚緊繃。渾身是勁,打得死老虎。可是你看現在的我們。」
「盡在不言中,天涼好個秋。」
我長長歎口氣。多說無益,我不敢相信,我曾經年輕過。
美玲拉住我,「我有話同你說,我們到別處坐。」
我笑問:「什麼事,難捨難分的。」
「肯不肯到舍下來?」
「不,還是你來我處,我那裡比較簡單。」我知她同夫家長輩一起住。
父母剛好不在,我們家樸實無華,但住得很舒服。
美玲性格比較懦弱含蓄,她拿著茶杯,喝一口,想一想,又喝一口。
終於她說:「他外頭有人。」
我一怔,抬起頭,要命。這天下真沒有安樂土了,一向是幸福榜樣的美玲也難逃此劫。
「不是疑心吧」「不是,有憑有據。」
「多久了?」
「有一年了。」
「拆穿沒有?」
「沒有,我不敢。」
「他對你如何?」
「如常。」
我鬆口氣。
「我很不舒服,該怎麼辦?」
「你剛才不是說了。」
「什麼?」
我說:「如常。」
「可是,」美玲氣不過,「可是你們∼直鼓吹男女平等。」
「你有無本事搬出來住,風吹雨打上班。受閒雜人等的衰氣,付一切賬單,負∼切後果?」
「我明白了,」美玲喃喃自語,「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她說下去,「我明白一切都要付出代價,你們自給自足,每次付賬,我則免費享用若干年,滿以為福氣好,可以不勞而獲,誰知昂貴的賬單終於來了,要了我的命。」
我無言。
「我需要付出的叫自尊,我無資格要求什麼,我得維持原狀,裝聾作啞。」
我替美玲難過,我替我們每一個人難過,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快樂的人,每∼種形式的生活都殘缺不齊,如果願意遮遮掩掩,還可渡過下半輩子,倘若要求過高,甚難過日子。
有一次美梅說過:白癡頂快樂,君不見所有自稱快樂之人行為學止都接近白癡。此言未免偏激,然而人在低潮時刻,說話當然有失溫婉。
那日美玲落魄地離去。我知道她不會再找我,我們下次見面,恐怕要等下一個七月七日。
這已是去年的事。
之後我與留在本市的同學們也通過電話,拿到消息。
美梅第二次婚期已經排出來。
蓓蕾在美病逝,終年二十六。
徐妙英到太空署任職。
莉升了機倉主管。
歐陽慧中在巴黎開餐館,生意不壞。
李雪馨在美國創業,是紐約一間廣告公司的總裁。
黃綿綿永遠在談戀愛,戀愛才是她的事業。
莫菁熱衷宗教,是宣道會的執事之一。
謝琳熬出頭來,孩子進小學,她又回大學念碩士。
素素想辦雜誌,專門報導財經消息。
移民的那幾位,都有信回來,只要打聽一下,便可得到二手三手甚或四手消息。
有些不習慣外國生活,一直嚷悶,罵死外國人。有些如魚得水,開心得很,再也不要回祖家,並且瞧不起喝不慣洋水之人。
很明顯,他們的生活頗佳,而且都得到發表意見的機會。
八年了,變化真大中烏亮的頭發現在比較枯燥。眼角起細紋,要精心選擇潤面霜。開始穿名牌,襯起不那麼棒的身型。努力做健美操,怕腰圍不受控制,像我,已自置產業,要搬出去住,怕母親再囉嗦。
憂慮甚多,人漸漸多心敏感,哪有小時候天真活潑。
毫無機心,天跌落來當被蓋。
每日回到家裡,勞累得倒下來,連歎息都懶,倒一杯威士忌,不知如何有力氣渡過明天,不過明天還是來了,還有更多的明天在等。
七月七日的約會,已少有歡樂可言。
即使通個電話,也甚不方便,我當然希望多說幾句。
但她們多數有孩子,說不。上三分鐘,必須天叫「弟弟,你放下那把水果糖,聽見沒有」或是「小強不要打妹妹的頭」,或是「為什麼你們不去吃飯,吃完快做功課」等等,雞犬不寧,不由我不放棄。
環境好的應酬亦忙,時常不在家,十次有九次找不到,漸漸疏遠……
不知道捱到今年的七月七,有什麼人會來。
我不理其他那幾位,反正我自己一定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