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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月薪三千五美金,稅項自負。」

  我幾乎噴茶,這比我目前的薪水還少,而他們的稅金高達百份之三十五左右。

  我問:「可有房屋津貼?」

  「沒有。」

  「呵,」我說「這不行,沒可能。」

  說這話的時候,我沒有看著小玉。

  太荒謬了,這種薪酬虧他說得出口,倒也好,找再也不欠故人什麼,輕鬆起來,伸手叫侍者替我添咖啡。

  小玉問我:「你不能委屈點?」

  這怎麼委屈?這是我的生計,我是要吃飯的,不能做慈善。我微笑,不回答。

  小玉再問:「你要不要想一想?」

  我不忍把話說得太絕,「好,我考慮一下。」

  小玉吐出一口氣,「你可別想太久。」

  「不會。」

  事情沒有結果。回到家,一個電話向清月報告詳情。

  我的感慨一言難盡,四年前給我這個機會?別說是有薪水,要我倒貼也肯去,別說是紐約,到津巴布韋也一樣,只要能見到小玉,什麼都肯,什麼都好,什麼都情願。

  時間的因素太重要,四年後的今日,我已建立了自己的王國,在我小小的私有土地上,我過得很好,我有公寓房子,有節儲。有愛我的女朋友,有穩定的職業,我又天生不是貪心好勝的人,相當滿足目前的狀況,小玉對我來說,已失去當年的魅力。

  我居然拒絕了她。不相信。

  清月問:「你沒答允?」

  「不可能,我有我的原則,以他們公司的情形,出得起我要的數目,假使要請次等的人,再便宜也有。我不能捱義氣,我要為將來打算。」

  這是實話。

  但清月問我:「不是為報復吧。」

  我想都沒想過,我不是那樣的人,報復,報復什麼,因為她拒絕過我,所以此刻我抓到機會,也拒絕她一次了呵,我絕對不是一個深沉的人,我想也沒想過。

  報復有什麼用,又不能挽回當年的痛苦,逝去的愛已逝去,創傷已經無痕跡。

  「這次的軫葛完全是正大光明的,全然沒有私人因素在內,」我說。

  「抑或你想她服你?」清月問。

  「服我,有什麼好處,」我笑,「她現在對我五體投地還有什麼用,晤?」

  為什麼四年前小玉沒有約我出來,要求我同她一起赴紐約?

  過一日小玉打電話到我公司,問我考慮得怎麼樣,我並沒有再討價還價,平淡的說,不能達成協議。

  她在那頭有一絲沉默,然後掛了電話。

  說真的,能夠到紐約去工作兩年,學新的事物,結識新的朋友,應當是不錯的,不過在家千日好哩,我伸伸懶腰,將來這種機會還是會有的。

  下班去接清月出來吃飯。

  她問我有沒有惋惜。

  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再大方也愛旁敲側擊,我故意賣關子,皺上眉頭,作為難狀。

  她立刻知道我在做戲,聰明的清月於是不再追究,至此她是完全放心了。

  原來我是最最無情的人,小時候用情太專,熱情過度,一腔熱血隨時可以發出來,落得反被無情惱,成熟後改變作風,把一切理進心底,吃了虧學乖,一百八十度轉彎,對人完全失去興趣,永遠只維持淡如水的交情,不再相信以心換心這種幼稚的事。

  但對於清月,我另眼相看,自此之後,她是我生命中唯一光輝,因她未曾使我心碎,因她從不叫我落淚,她將我心中苦澀提升,她使我歡愉。

  以後的歲月,將由我與她兩人,背靠奮鬥渡過,旁人的痛癢,將是旁人的事,與我們無尤。

  想到這裡,無故感動起來,看著清月的眼光,陡然溫柔,在人海中,得一知己無憾,我握著她的手,收緊,將之貼在臉旁深吻。

  我們是應該結婚了。

  小玉從來沒有愛過我,拒絕我是應該做的事,我真想向她一鞠躬,多謝她不愛我,否則的話,沒有機會享受清月給我的豐盛感情,沒有機會得到自由身,沒有機會心無旁騖地為事業掙扎。

  如果小玉把我留在她身邊,從頭到尾,我只是一雙無用的哈叭狗,歲月飛逝,壯志消沉,到頭來什麼也沒有,連自尊也賠上。

  我深深吸一口氣,當年的痛苦竟成為今日的庇佑,幸虧,幸虧小玉不愛我,幸虧她撇開我。

  小玉回返紐約,不到三個月,陳氏公司改組,她退出。這件事與我有關嗎,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瞭解,我沒有好奇心。

  我與清月忙著籌備婚事。

  試婚紗的時候清月問我:「假使,假使她肯出那個薪酬,而你又去到紐約,你倆會不會死灰復燃?」

  「這種愚蠢的問題,恕不作答。」

  「喂。」

  「大丈夫,說過不答就不答。」

  怎麼復燃?當年也不過只是我自己燒自己,別看輕小玉,她不是那樣的人,公管公,私管私。四年前她沒選擇我,四年後更不會,她只想我幫她做事。

  清月愛我,自然把我當全人類最可愛的人,其實在別人眼中,我最普通不過,我微笑。

  清月推我一下,「不行,這次我得有個答案。」

  我哈哈大笑起來。

  那時候站在樓下等小玉下來,往往貪婪地仰望她家的露台,願意化身為一雙鳥,飛上去見她,給她驚喜,我老以為她會驚喜。

  當她說給我電話,我就成天等在電話邊,過一陣子就查看它有沒有壞,成晚等,天曉得她在什麼地方,心中有沒有牽記我。

  要得到小玉的愛成為我全部的事業,心中再也沒有其他的事,衣服可以不換,鬍鬚可以不刮,書可以不讀,飯可以不吃。

  強烈的火在燃燒,老掛著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只要博得她給我青睞,什麼都值得,死不足惜。

  十分滑稽。當時那麼重要的人,如今變得稀疏平常,為愛而死是多麼荒謬,多多少少戀人,排除患難,修成正果,還不是離異告終,到後來,看到對方的背影,都嚇得落荒而逃。

  所以不能為愛犧牲。

  這次小玉回來使我看通看透,心中有一團欣喜,偷偷擴大,胸內漲鼓鼓,益發覺得身邊的人,身邊的事,都叫我滿足,太難能可貴,我是多麼幸福的一個人,要什麼有什麼,從前也吃過苦,但終究上岸,涼快涼快,一切糾紛困難與我無關,上主待我不算薄了。

  我緊緊擁抱身邊的清月。

  她似有閱心術,懂得我為何感動,我把她抱得那麼緊那麼熱,照相館內的人明知我們是末婚夫妻,也不禁搖頭莞爾。

  這不是欲,這是情,須知找一個我愛的,又愛我的人,實在不易,萬一錯過,寂寞的滋味可不是開玩笑的。

  這下子真可以無牽無掛的結婚,清月眼睛明亮閃爍,前所未有,也來自這份心安理得。

  結婚照片的效果好得驚人,清月不是典型美女,正如小玉也不是,但在我眼中,兩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女子,各有各的氣質。

  何其幸運,生平所愛兩個女孩,都不叫我羞愧,都難能可貴。

  「到什麼地方渡蜜月?」清月問我。

  「紐約。」我說。

  一直要到紐約住上個月,踏遍博物館、看遍戲劇……真好,現在不會因為小玉在而想去,也不會因為小玉在內不想去。我太息,終於自由。

  要做到寬心談何容易。

  愛一個人,恨一個人,從來不得太平,我一直沒有恨誰。

  不是小玉,我從沒憎恨過她,我是個沒有血性的人,下不定決心恨什麼一輩子。怕,有,討厭,也有,只是不恨。

  誰有那種精力。

  我同清月說:「你要答應我,以後有什麼話好好的說出來,不准有任何心事埋在地底,暗作測度,造成誤會,導致不愉快的事。」

  她說當然,猛點頭的樣子似小朋友。

  連小陳都看得出,清月較小玉更適合我,愛,我轟轟烈烈的愛過。

  幸福的婚姻,我也有,我可以很驕傲的說句生活比一般人要豐富。

  小玉,她在以後的日子,或許會想起來,若干年前有個男孩,曾經深愛她,這樣的愛,來得不易哩,施與受,都要靠機緣,是一種劫數,不是人人可以遇到。

  閃電在紫黑色的夜空出擊,劃過天空,打中什麼,都是機緣。

  少男日記

  二十二歲了,還沒有女朋友。

  未曾提著花上女孩家,拜見伯父母,約會他們的千金。

  未曾拿著戲票,站在戲院大堂,等伊人大駕。

  未曾。

  未曾與任何女性手握手,坐下來吃一頓燭光晚餐。

  未曾雨中散步,未曾在風中擁抱。

  許多二十二歲的男人,都已經數度失戀,有的決定結婚,有些決定終身不娶,有的贊同朋友關係,獨我無資格發言。

  真是的,二十二歲了。

  多令人惆悵。

  多希望能似大情人,板著面孔,冷冷的在太陽眼鏡底下看女性一眼,就能叫她們昏死在地,或是至少十秒鐘內不能呼吸。

  但願我有那個本事。

  時裝書內有男性模特兒,頭髮用臘往後梳,西裝外加大衣,還有長圍巾,俊美,瀟灑,有型,去年冬天我照辦煮碗做過一次,一照鏡子,像西伯利亞來的流浪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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