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喝一聲:「什麼東西鬼鬼祟祟躲在暗處計算人?有話出來講個清楚!」
人影突然撲將出來,像一道閃電一樣,盛雪閃避不及,驚呼一聲,說時遲那時快,忽然之間,又有人撲向那人,兩人作倒地葫蘆。
終於,有人被制服,盛雪停睛一看,救她的人,正是小郭本人。
被小郭揪住的人,是個年輕女子,臉色灰敗。
小郭說:「快召警。」
盛雪揚起手,「慢著。」
「盛小姐,我不贊成私刑。」
「我有話要說。」
「盛小姐,這是一個危險人物。」
「她可帶著武器?」
「今日沒有。」
「程小姐,」盛雪看著她,「請到舍下喝杯咖啡。」
那程真倔強地冷笑,「我不怕你。」昂起頭踏進盛宅。
盛雪很鎮定,斟上熱咖啡,三人坐著對飲。
她微微笑道:「程小姐,我們是行家。」
那程真忽然咬牙切齒道:「你沒有行家,你那支媚俗無聊的筆壟斷了整個行業,奸商淨掛著賺錢,與你狼狽為奸,你阻礙了文藝發展,你使真正的文學沉淪,你是罪人。」
聽完這番控訴,小郭先嗤一聲笑出來。
盛雪大惑不解,「這是一個公平競爭的社會,每個行業都人才濟濟,有人成功,有人失敗,為何忿忿不平?」
程真聲音中充滿恨意,「你一人當關,萬夫莫敵,一個文人哪有資格住得這麼好吃得這麼好,你每天才工作三小時,收入卻與一間中型工廠相仿,你生活腐敗浮誇,不但不致力文以載道,且口口聲聲視文學為商品,你空佔了虛名。」
盛雪頷首,「可是,你羨慕我。」
程真歇斯底里地叫出來:「多少懷才不遇的作家只能在斗室中踱步苦思,而你,置身這樣優美的書房,當然文思源源不絕,題材寫之不盡,佔盡優勢,世事太不公平了。」
盛雪看著程真,「依你說,我應該怎麼辦?」
程真握著拳頭,「讓路!你已經吃飽賺夠,你不退下去,我沒有出頭之日。」
盛雪非常有耐心,「你堅確相信,我一退下,你就可以得道?」
「我寫得比你好百倍!」
小郭咳嗽一聲。
盛雪揚手阻止小郭發言。
她問程真:「一年的時間夠不夠?」
那程真怔住。
盛雪說下去:「我休息一年,不寫新書,給你機會,看你能不能籍此冒出來,本市有十多廿間具規模的出版社,有龐大的讀者群,如果你堅信你有才華,而你又認為唯一的妨礙是我這個人,那麼,你應在一年之內有所作為。」
那程真臉上閃著興奮的光芒,「你不食言?」
盛雪訕笑,「我幹嗎要騙你?自今日八月十七日開始,為期一年,祝明年今日的程真已成為本市的大作家,你走吧,好好利用時間,別再跟蹤任何人。」
那程真歡呼一聲,奪門而出。
隔半晌,小郭說:「真是奇女子。」
「她?」盛雪笑,「的確是。」
「不,」小郭說:「我指的是你。」
盛雪訝異,「我有什麼奇?」
「你為她休息一年?」
「不,我早就想休假,我已累到極點,且文思乾涸,我想趁著這段時間,鎖上大門,外出旅遊,散散心,一年後,才決定新計劃。」
小郭沉默一會兒,然後問:「程真會冒出頭來嗎?」
盛雪歎口氣,「你可相信懷才不遇這件事?」
小郭笑。
「在本都會,連無才之士都遇了又遇,不過人之常情是絕不懷疑本身無才,總是責怪社會不懂得欣賞他,其實只要有一點點小綽頭,就已經可以佔一席位,且看程真造化吧。」
小郭站起來,欠欠身,「一年之後,我們再見。」
盛雪送他到門口。
小郭轉過頭來說:「盛小姐,未認識你之前,真猜想不到,寫作會是那麼吃力的一件事。」
盛雪苦笑,「見人挑擔不吃力。」
小郭告辭。
盛雪回到書房。
他們只看到她目前的成績。
他們不知道凡事起頭難,盛雪清楚記得她初初挾著原稿沿門兜售的苦況,受盡大小編輯奚落揶揄,稿費版稅之低,逼得她尋找各種兼職維持生活,那時她唯一的心願,不過是想全職坐下來好好地寫。
她聽盡多少冷言冷語,人家叫她什麼?刻薄地稱她為爬格女。
兄弟姐妹的生活都上了軌道,她還在稿海浮沉,為房租及三餐擔足心事,多少個晚上,她懷疑自己的確走錯了路,幸虧第二天起來,她又堅持下去。
外人不知道而已,也沒有必要叫他人知道。
盛雪何尚沒有奮鬥過。
至今還是每朝起來,風雨不改,苦苦地寫,創作求進步的壓力,都由個人肩膀承擔,這是一個最孤寂的行業。
她揉了揉額角,是該休息了。
利用這一年的時間,好好到處散心,寫作至今,何嘗有放過假,一直忙著筆耕及應付各種人事關係,繁瑣到極點……
盛雪連夜為了一張便條,請秘書發放給諸位編輯,接著,她收拾簡單的行李,出門去了。
她到加拿大阿勃他省的風景區賓芙置了一間公寓,在露台,抬頭可望見露易斯湖。
一住一個月。
一個字也沒有寫。
日子過得不知多逍遙,上午,請來一位大學生,教她法文,下午,到紅印第安人區去研究圖騰的歷史與造型。
釣魚、划艇、遠足……盛雪都覺得非常享受,她買了許多書,每晚勤讀三小時。
一星期與秘書聯絡一次。
秘書說:「盛小姐,傳說紛紜,都道不知你去了何處。」
「有無人找我。」
秘書讀出十多廿人的名字,以及他們的留言。
盛雪說:「都不重要。」
秘書也有感觸,「世上本無事,庸人喜自擾。」
盛雪也笑,「可不是。」
「下星期再聯絡。」
三個月過去了。
盛雪仍然不欲提筆。
這時,找她的人數銳減,只餘出版社追她寫新書。
盛雪發覺一個人原來可以這樣簡單舒服地過生活,她簡直不欲再踏足江湖。
她問:「出版界有什麼新聞?」
「有一套日本愛情漫畫書十分暢銷。」
「說些什麼?」
「已經給你寄來,作者肯定十分年輕,對人性及愛情均有憧憬,故事不算轉折,亦無新意,不過清純活潑,兩個男主角比兩個女主角可愛,不過性格突出的女主角也算可以接受。」
盛雪笑,「流行作品耳。」
「咄,大眾意願豈容忽視。」
盛雪笑著掛線。
到了這個階段,她對鋒頭與金錢的需求都比初出道時淡薄得多,最想出名的時候大概是廿三四歲吧,學道連恩格雷那般那靈魂去換都在所不計。
可是現在只希望有知己陪伴,在壁爐前說說話,聊聊天。
有機會組織家庭最好。
六個月過去了。
盛雪終於可用法文作一般交談,她又學會三種土風舞,正開始學打鼓,還有,她能夠不用浮泡在泳池游七個塘,這一切一切,都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秘書說:「你該回來走走。」
「我怕打回原形,成日與格子打交道。」
「沒有人會逼你,不過,當心讀者忘記你。」
「文壇有無新人?」
「世界出版社發掘了一位叫鍾曼怡的新人。」
「又是女作家?」
「不,是男生化名。」
「有沒有一個程真?」
「沒有。」
盛雪納罕,是叫什麼絆住了?為什麼六個月過去,還未有作品問世?
她不是說她寫得好過盛雪十倍百倍嗎,一年時間,起碼可以寫三本書,打好基礎。
盛雪本人卻一直沒有再提起筆來。
她淡出文壇。
一年之後,她由賓芙遷往溫哥華定居,忙著裝修房子,讀者只能看到她的再版書。
那是一個細雨纏綿的春天,盛雪的秘書忽然接到小郭的電話。
「呵,郭先生,有事嗎?」
「盛小姐下個月要結婚了。」
「呵,」小郭認真意外,由衷地高興,「那多好。」
「她不回來啦,並且,也打算退隱。」
「那多可惜。」
「讀者可能會那樣想,可是郭先生,寫作是非常辛苦的一個行業,能放下也是好事。」
「說的是。」
「郭先生,你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問候一聲而已。」
小郭掛斷電話。
他找盛雪,其實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不過聽到盛雪已經歸隱,也就改變主意,不去打擾她。
小郭在報上讀到一則新聞。
標題是「紅作家為人惡意用刀傷害右臂,暫不能寫作」。
內文:「新進作家鍾曼怡近三個月一直為人跟蹤,曾求警方保護,昨晚九時,鍾自外返家,為跟蹤者用刀刺傷右臂,當時,兇手大叫鍾氏退出文壇,以免妨礙她發展云云,兇手女性,名程真,年約廿餘……」
小郭讀完新聞,有點震盪,是同一個程真。
她仍然沒有好好坐下來寫,仍然怪社會不給她機會,仍然怪他人擋路。
去了盛雪,來了鍾曼怡,真是天亡程真。
要全體行家退出,才能夠發揮才華,這種人,到底有沒有才華?
恐怕連理智也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