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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亦舒

  隨後,當地創辦一張中文報紙,誠聘她復出,碧如欣然上任,精神也有了寄托,每天開小跑車上下班,不知多瀟灑。

  她丈夫羅家泳是會計師,在一家移民公司任職,兩份收入,沒有孩子,故此他們可以負擔兩個家,洋房在山上,公寓在市中心,別出心裁兩邊住,以免生悶。

  羅家泳說:「移民最怕破釜沉舟,一不高興,或是覺得沉悶,立刻打回頭,切莫難為自己。」

  因此他們一家二口不覺壓力。

  主要原因是沒有孩子吧。

  隔鄰梁家夫婦有一個三歲大的小女孩,才一名,就叫大人忙得不可開交。

  旁觀者清,碧如心靜,每早七時多便聽見那孩子在園子奔走,咯咯笑聲。

  一日她故意早起,站在露台張望過去,只見小孩穿玫瑰紅衣褲,頭髮烏黑,跑來跑去,父母緊跟身旁,樂趣無窮的樣子。

  中午時候,那位太太駕車送女兒上學,要到下午三四點買了菜才能接放學回來,有得忙的,碧如過去探訪過一次,梁太太連說話時間也無,一邊煮飯一邊哄囡囡上廁所,非常滑稽,連斟茶給客人都忘了。

  碧如急急告辭。

  可是回到靜寂悠閒的家,又懷念那小孩漆黑調皮的眼睛,梁太太一離開她就叫「媽媽,媽媽」,可是碧如想,那樣深的工夫,那樣吃苦,日以繼夜,帶大了,也不過是十多億人口中的一名。

  報紙即將出版,每夜做到凌晨,移民生活如此緊張,也確屬難得。

  碧如與丈夫見面時間也減至最少:他下班,她剛抵達報館,她回到家,他已熟睡,他出門,她還在床上,她中午起來,他在公司裡做得如火如荼。

  碧如覺得她已回到大學獨居時代,但是毫不介意,有事留個條子給丈夫:「羅家泳,請注意……」

  報紙一星期出版七天,週末欠奉。

  一日中午,碧如在廚房喝咖啡,先是聽見有貨車接近門口,繼而有人按鈴。

  碧如去開門。

  「太太,運傢俱來。」

  碧如馬上說:「是左邊三四零號,你弄錯了。」

  工人道歉退下。

  三四零號洋房求沽已有好幾個月,最近成交,沒想到這麼快便搬進來。

  碧如更衣出門,剛取過手袋,門鈴又響。

  碧如開啟大門,一見來人,呆住。

  一句吳志林就想叫出口。

  可是隨即定下神來,吳志林!志林與她同年,怎麼可能是眼前這個青年。

  只聽得那青年說:「我叫伍敦賢,是新鄰居,這位女士,我想討口茶喝。」

  碧如說:「當然,是三四零號吧,我借把電茶壺給你。」

  「最好還有茶包。」他笑著要求。

  碧如一股腦兒連茶杯都借給她。

  「你不過來看看?」青年邀請她。

  也好,碧如鎖門隨他過去。

  三四零號園子特大海景清晰,進到屋內才發覺地毯已經換過牆壁髹新,地方寬敞。

  那青年說:「我是先鋒部隊,先把屋子佈置好,父母弟妹隨即會來。」

  沒想到他願擔此重任,現在的年輕人不簡單。

  「有什麼事,儘管過來。」

  「謝謝你。」

  年輕真好,白襯衫粗布褲,一雙破球鞋,不減魅力。

  碧如沒有時間久留,她上車離去。

  那天下班,已是午夜,可是三四零號燈光未熄。

  碧如停好車,發覺今晨借出的茶壺茶杯已經歸還,還加小小一盆梔子花作為利息。

  碧如笑笑,開門進屋。

  「家泳,」她叫丈夫:「家泳?」

  羅家泳尚未回來。

  碧如仍無睡意,索性到書房去翻尋舊照片簿。

  找到了。

  她與吳志林的合照。

  大學二年生,二十歲,一臉稚氣,看著鏡頭笑,真要命,那樣的良辰美景都會過去。

  同學們都以為他倆會結婚,但是沒有。

  她嫁的是羅家泳。

  結了婚也有三年了,兩人都沒有閉著眼睛,婚前已把對方的優點與缺點看得一清二楚。

  太清醒了,欠缺柔情蜜意,可是將來肯定也不會有太大失望。

  碧如對這段婚姻十分滿意。

  她沒想到有一日會在半夜把舊男友的照片找出來細看。

  照片裡的吳志林的確象足隔壁的小朋友。

  碧如抬起頭歎口氣收起照片。

  她接到羅家泳的電話:「我在公寓裡,不回來了。」

  碧如說:「嘿,舊時你駕車個多小時來見我十五分鐘。」

  羅家泳只是笑,「我曾經那樣做嗎?我一定在戀愛。」

  碧如掛了電話。

  第二天,芳鄰又來按鈴。

  「請過來坐,傢俱全部安置好,茶具也已經整理出來。」

  碧如喜歡小伍那爽朗的笑容。

  隨他到三四零號一看,只見傢俱雜物已統統放妥,式式俱備。

  碧如嘖嘖稱奇,「真快。」

  小伍有一雙會笑的眼睛,「我靠朋友幫忙。」

  碧如有頓悟:「是女生吧。」難怪收拾得如此乾淨。

  「兩男兩女,均是同學。」

  碧如頷首,當年,她是為了那班可愛的同學才讀了四年大學。

  「現在就差窗簾。」

  「令尊令堂一定覺得滿意。」

  「希望啦。」

  「幾時來?」

  「八月十五,弟妹趕著入學。」

  「呵快了。」碧如看看腕表。

  「上班時間到了?」

  真是個聰明的年輕人。

  他解釋:「三八零的梁太太告訴我,你在中文報館任職。」

  碧如這時才醒悟到,一列三家都是華人,難怪洋人叫這裡筷子山。

  他看著她上車,替她關上車門。

  連那一分周到,都像當年的吳志林。

  不知恁地,畢業後碧如與每一位同學都有來往,獨獨沒見過吳志林。

  好像聽說他移民了,又聞說在澳洲結了婚。

  換了是別人,別人當可好好打聽追究,可是志林與她有特殊關係,每逢人家說起,她只得不置可否,像是不關心,又像是什麼都知道。

  旁人見如此反應,不便多說,因此碧如並不知志林下落。

  她無緣無故想念起他來。

  一直都以為已經把吳志林忘得一乾二淨,知道此時此刻,所有細節湧上心頭,碧如才大吃一驚。

  原來一切都壓在心底。

  那時候,雙方家長都反對他們在一起。

  志林沒有父親,只得寡母與一個大姐,家境清貧,後來更傳聞父親仍在,只不過拋棄了妻兒,楊家一聽,厭惡頓生,一直對志林冷淡。

  這還不是原因,主要是碧如一找到工作,心散了,約會頻頻,不能專一,志林再三警告,碧如未加理會,結果不歡而散。

  分手那一天,兩人都沒有看對方,儘管低著頭。

  終於,碧如說:「志林,沒有人會愛我比你更多。」

  可是不知恁地,她還是決定與他分手,可能對少女的她來說,過量的愛是種壓力。

  年輕的志林也說:「我也知道那是事實,以後我再也做不到那樣的奉獻。」

  那天他穿著卡其褲白襯衫,背影孤傲。

  接著一年,碧如的約會沒有一天間斷,可是跳舞到半夜回來,又悄悄痛哭。

  之後,遇見了羅家泳,碧如已經發現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鼓勵自己同家泳發展,伴侶之間尊重已經足夠。

  再後來他們就結婚了。

  婚禮簡單低調,碧如在工作崗位上仍稱楊小姐,兩人相敬如蜜,生活愉快。

  是芳鄰小伍喚起往事。

  不過,喚得起,也不叫往事了。

  該日有一宗突發新聞,碧如那一組人,直做到清晨五時多,下班,喝杯茶,天蒙亮。

  一位同事過來說:「這就叫做披星戴月,唉。」

  碧如笑笑不出聲。

  「不知就裡,還以為我們在逃避什麼呢,你看,敵進我退,敵退我進,人家睡覺,我們工作。」

  碧如嗤一聲笑出來,心中一動。

  同事打個呵欠,「我要回家睡覺了,唉,永遠沒有機會認識異性。」

  碧如駕車回家,到了私家路,迎面出來的是羅家泳。

  他開了車窗,問妻子:「好嗎?」

  碧如也打招呼:「眼睛都睜不開來。」

  「好好休息。」羅家泳把車子開走。

  回到家碧如又不想馬上睡,於是開了電視看看清晨電視新聞,方有點睡意,鄰居有剪草機軋軋,她悄悄去張望一下,發覺是小伍,正大規模地用電剪修剪樹叢。

  真是勤力,年青人是該如此。

  碧如對報館以外的事不感興趣,從來不打算蒔花剪草,統統叫人來做。

  碧如知道睡不著,於是推門出去。

  小伍自高梯上下來。

  他除下護耳器說:「這麼早起來?」

  碧如只是笑。

  小伍說:「楊小姐,你可認識一位吳志林?」

  忽然之間在陌生人口中聽到這個名字,碧如嚇一大跳,像是天大秘密被人偷窺一樣。

  她盡快恢復鎮定:「有印象,可能是我中學同學。」

  小伍笑著更正:「是大學同學。」

  「說得不錯,你也認識他?」

  「是我舅舅,昨晚他問我把這個家搞成怎麼樣了,於是說起左鄰右里,無意中提起氧小姐大名。」

  碧如怔住。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忍不住問:「你舅舅住哪裡?」

  「他在多倫多,九月份會來探訪我們,楊小姐,屆時你不會去旅遊吧,一起吃頓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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