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人生地不熟,他是最佳嚮導。
他們來到蘇豪區史琴街,照著門牌找到三二一號,見是一座老式公寓。
「按鈴吧。」
美意卻躊躇,「算了,我們走吧。」
湯承彥真好耐心,「這樣吧,把禮物留在門口。」
「會不會給人拾走?」
「在二樓,不會的。」
「也好。「
他們上樓,把禮物放在門角。
美意覺得心意已了,她伸手去握住湯承彥的手,與他雙雙離去。
那兩瓶酒一直擱在門角,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回來看到,那是一對年輕華裔人夫婦。
「咦,什麼東西?」
「別碰,去叫警察,怕是炸彈。」
「你別神經過敏。」男的蹲下一看,「是兩瓶酒。」
他拆開紙袋,果然是用水晶玻璃瓶子裝的兩支拔蘭地。
「有卡片,看看誰送來。」
他拆開信封,「咦,給梁海能先生,祝新婚愉快,白頭偕老。」
「什麼?」女方大吃一驚,「給海能?」
「一定有人搞錯了!」
「誰開這種玩笑?」
那年輕男子發愣,「海能車禍喪生已有年除,誰送禮給他?」
「署名是周美意。」
「會不會是多年失散的朋友?」
「也許是,她不知道這件事。」
「唉,無故又叫我傷心,掛念三弟。」
女的不住拍打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他倆捧著酒瓶走進室內,關上門。
電波,真是奇怪的一件事,無形無色,可是,聲音可以藉著它傳到接收器。
衛星電話中的聲音,到底屬於什麼人?開頭,周美意以為是王冠生,不不!原來不是。
冥冥中,有一把聲音,藉著人造衛星,轉折傳播,達到周美意耳畔。
他說他叫梁海能,他安慰美意,幫她過度難關,但是他沒說,他也早已不在人問。
第十名
山區的小村莊幾乎整個世紀都沒有大變化。
一條村約一百戶,大部份人姓陳,種茶為生,一切自給自足,近十年才引進各式電器,自公路搭進電源,孩子們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門前廣場看電視。
這樣簡陋的生活質素看似無味,實際上並不是,山區多霧,一邊是高山,茶田沿著梯田一級一級像碧綠色高塔,小徑兩列種植玫瑰花,香氣撲鼻,採摘了賣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們放風箏、跳繩,與世無爭,像極香格利拉。
物質文明,並不是一切。
可是,村莊也有騷動的一日。
那天,鄉村小學老師韋武對同事陳乙玉說:「村上來了一隊外國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詫異地轉過頭來,「哪一國的人?」
「是一隊美國軍人,一共十個人,他們還帶著三個電視台記者。」
「幹什麼?」
韋武坐下來,「來尋找一架二次大戰時失蹤的B二十五型轟炸機。」
乙玉大奇,「我方准許他們前來?」
「是,」韋武解釋:「當年,飛機自山區主空軍基地飛出,往日本執行任務,返回基地時在霧中失事撞毀失蹤,飛機上有十位空軍,相信全部罹難。」
乙玉緩緩說:「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時,兩國是聯盟。」
「是,到最近,架設電纜時才發現可疑殘骸,立刻通知美方,他們派人過來採取樣本,結果證實的確是當年失事的飛機。」
乙玉沉默。
「聽說還有軍人的家屬跟著來。」
乙玉說:「美國人做事誇張,什麼都勞師動眾。」
「是,這次他們連食水糧食都帶來紮營,打算工作一個月,盡可能把飛機每一部份都運出山區,並且尋找骸骨及遺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麼.。」
乙玉笑笑,「我在想,據說,北美洲的太平洋鐵路每一哩都有華工的骸骨,幾時,也把他們運回家鄉安葬,那該多好。」
韋武搔搔頭,不出聲。
乙玉說:「要不要去看熱鬧?」
「是在東邊最崎嶇一段,需要用繩纜墜下山坡才可以看見。」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場了。」
韋武緬腆,「還可以應付罷了。」
兩個年輕人趁放學時間空檔,往東邊山路走去。
雖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樹林,也略覺陰森。
只見軍隊在附近平地已紮起營幕,設備齊全得像一個小型軍事基地;衛星電話、電腦、傳真機、錄像器,統統齊備。
他倆一走近就有人迎出來,「是翻譯嗎?」
韋武問:「你們需要翻譯?」
「也徵求工作人員。」
「做什麼工作?」
「請看。」
山坡下邊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們架起篩架,將每一寸土壤都仔細篩過,尋找蛛絲馬跡,認真得像老古學家一樣,人人汗流浹背。
乙玉見他們那樣有組織,不禁暗暗佩服。
韋武立刻被尼龍繩槌下山去做翻譯,乙玉站山崗上往下看,只見飛機斷成好幾截的殘骸已隱約可見。
「你好。」
乙玉嚇一跳,轉過身子。
身後站著一個金髮的年輕人,他自我介紹:「我是美國ABC電視台記者史東,你好。」
乙玉知道對外國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說:「大家好。」
史東說:「家祖父是英裔,曾經到過此地買茶葉,他對這一區很熟。」
乙玉點點頭,「我們仍然售茶。」
史東看著她,「使我奇怪的是,你會說流利英語。」
「誇獎了,我是村上唯一間小學及中學的英語教師。」
「誰教會你英語?」記者永遠好奇。
「我在南亞大學畢業返回鄉村教書。」
「了不起。」
「過獎了,工作進行如何?」
史東說:「這不是一項密秘行動,我國答應人民:永遠不會放棄尋找戰時失蹤軍人下落,這次找到失事飛機,十分興奮。」
「可是一共有十名機員?」
「對,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時運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檢驗,我們亦已找到軍人身份項鏈。」
那俗稱狗牌的項鏈上刻著軍人姓名及軍營號碼。
「這次任務真叫人欷噓。」
是,蒼海桑地,半個世紀前的敵人,今日已經和解,甚至成為盟友,可是,經已犧牲的生命,永遠不會回來。
「軍人的家屬,經過五十多年,仍然在等待親人下落。」
在世的話,都是七十多老人了。
「其中七名軍人已婚,並育有子女,三名未婚,可是他們的兄弟姐妹繼續尋找。」
山坡下一陣騷動,原來又尋獲一枚重要證物,那是一副眼鏡。
「一定屬於菲臘下士,只得他一人患散光。」
乙玉看向天空。
「可是要下雨?」
「雨季已過,你們選的時間很好。」
「聽說一下起雨來非同小可。」
「是,煙雨瀰漫,形成瘴氣,不習慣會生病。」
史東忽然說:「農田旁的玫瑰叢十分動人,可否介紹它們的品種給我認識?我想側寫一段報告。」
乙玉想一想,不可對外國人太客氣,她說,「我還得改卷子呢。」
她走了。
第二天,韋武出現。
乙玉問:「你一夜未歸?」
「是,一直陪他們工作到深夜,又在營地裡登記資料。」
「他們工作真正認真。」
「已經展開訪問調查,希望獲得當日墜機真相,據陳婆婆說,她記得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聽到巨響,接著有融融大火.……」
乙玉點頭,老人往往最記得陳年之事。
「乙玉,你爺爺當年可在村裡?」
「他年輕時往城裡做生意去了。」
「嗯,也有老村民說看見天上墜下一隻火鳥。」
「他們有往當地搜索嗎?」
「沒有,據說是畏懼雷神震怒,不敢輕舉妄動。」
「原來如此。」所以遺跡得以保留。
「乙玉,我自外地來,覺得這件事真令人興奮,為什麼你反而冷淡。」
乙玉笑笑,「我不喜歡洋人。」
韋武又抓抓頭。
放學後,那美國記者史東竟找到學校來。
韋武帶他參觀校舍。
史東詫異,「只得兩間課室?」
乙玉用陋室銘其中一句答他:「室不則大。」
「對,」史東承認:「你的學生不會攜帶武器上課,也肯定不會接觸毒品。」
韋武說:「我只希望得到一個實驗室。」
史東說,「我希望看看玫瑰品種。」
韋武笑,「我陪你去。」
史東看著乙玉,有點失望。
乙玉微笑,「我也去。」三個人一起,不怕。
一行三人,史東一邊走一邊採訪拍攝。
累了,在茶寮休自心,喝一杯玫瑰普洱茶。
史東看著藍天白雲,忽然問:「這裡可是傳說中的仙樂都?」
乙玉笑,「不,這只是一個平凡的鄉村。」
「為什麼我竟有念頭不再想返回都會?」
乙玉答:「因為這裡沒有你虞我詐,誰也不會陷害誰,不懂螻蟻競血,人人知足常樂。」
這時不遠之處傳來孩子唱歌聲:「等到明年花開時,我再跟你捐花來……」歌聲清脆可愛,天真活潑。
史東側耳細聽,半晌感動說:「你們什麼都不缺。」
乙玉笑,「我們什麼也沒有,孩子們甚至沒見過電子遊戲機。」
史東說:「那些東西無用。」
乙玉點頭,「只有什麼都擁有的人才能那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