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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亦舒

  「好。」她人生地不熟,他是最佳嚮導。

  他們來到蘇豪區史琴街,照著門牌找到三二一號,見是一座老式公寓。

  「按鈴吧。」

  美意卻躊躇,「算了,我們走吧。」

  湯承彥真好耐心,「這樣吧,把禮物留在門口。」

  「會不會給人拾走?」

  「在二樓,不會的。」

  「也好。「

  他們上樓,把禮物放在門角。

  美意覺得心意已了,她伸手去握住湯承彥的手,與他雙雙離去。

  那兩瓶酒一直擱在門角,一直到傍晚,才有人回來看到,那是一對年輕華裔人夫婦。

  「咦,什麼東西?」

  「別碰,去叫警察,怕是炸彈。」

  「你別神經過敏。」男的蹲下一看,「是兩瓶酒。」

  他拆開紙袋,果然是用水晶玻璃瓶子裝的兩支拔蘭地。

  「有卡片,看看誰送來。」

  他拆開信封,「咦,給梁海能先生,祝新婚愉快,白頭偕老。」

  「什麼?」女方大吃一驚,「給海能?」

  「一定有人搞錯了!」

  「誰開這種玩笑?」

  那年輕男子發愣,「海能車禍喪生已有年除,誰送禮給他?」

  「署名是周美意。」

  「會不會是多年失散的朋友?」

  「也許是,她不知道這件事。」

  「唉,無故又叫我傷心,掛念三弟。」

  女的不住拍打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他倆捧著酒瓶走進室內,關上門。

  電波,真是奇怪的一件事,無形無色,可是,聲音可以藉著它傳到接收器。

  衛星電話中的聲音,到底屬於什麼人?開頭,周美意以為是王冠生,不不!原來不是。

  冥冥中,有一把聲音,藉著人造衛星,轉折傳播,達到周美意耳畔。

  他說他叫梁海能,他安慰美意,幫她過度難關,但是他沒說,他也早已不在人問。

  第十名

  山區的小村莊幾乎整個世紀都沒有大變化。

  一條村約一百戶,大部份人姓陳,種茶為生,一切自給自足,近十年才引進各式電器,自公路搭進電源,孩子們在傍晚才可以到合作社門前廣場看電視。

  這樣簡陋的生活質素看似無味,實際上並不是,山區多霧,一邊是高山,茶田沿著梯田一級一級像碧綠色高塔,小徑兩列種植玫瑰花,香氣撲鼻,採摘了賣出去做香水,民居左右是菜田,孩子們放風箏、跳繩,與世無爭,像極香格利拉。

  物質文明,並不是一切。

  可是,村莊也有騷動的一日。

  那天,鄉村小學老師韋武對同事陳乙玉說:「村上來了一隊外國人。」

  乙玉正在擦黑板,詫異地轉過頭來,「哪一國的人?」

  「是一隊美國軍人,一共十個人,他們還帶著三個電視台記者。」

  「幹什麼?」

  韋武坐下來,「來尋找一架二次大戰時失蹤的B二十五型轟炸機。」

  乙玉大奇,「我方准許他們前來?」

  「是,」韋武解釋:「當年,飛機自山區主空軍基地飛出,往日本執行任務,返回基地時在霧中失事撞毀失蹤,飛機上有十位空軍,相信全部罹難。」

  乙玉緩緩說:「是五十多年的事了,那時,兩國是聯盟。」

  「是,到最近,架設電纜時才發現可疑殘骸,立刻通知美方,他們派人過來採取樣本,結果證實的確是當年失事的飛機。」

  乙玉沉默。

  「聽說還有軍人的家屬跟著來。」

  乙玉說:「美國人做事誇張,什麼都勞師動眾。」

  「是,這次他們連食水糧食都帶來紮營,打算工作一個月,盡可能把飛機每一部份都運出山區,並且尋找骸骨及遺物。」

  乙玉十分沉默。

  「你在想什麼.。」

  乙玉笑笑,「我在想,據說,北美洲的太平洋鐵路每一哩都有華工的骸骨,幾時,也把他們運回家鄉安葬,那該多好。」

  韋武搔搔頭,不出聲。

  乙玉說:「要不要去看熱鬧?」

  「是在東邊最崎嶇一段,需要用繩纜墜下山坡才可以看見。」

  「你的英文可派到用場了。」

  韋武緬腆,「還可以應付罷了。」

  兩個年輕人趁放學時間空檔,往東邊山路走去。

  雖是一個難得的大晴天,走近密密的樹林,也略覺陰森。

  只見軍隊在附近平地已紮起營幕,設備齊全得像一個小型軍事基地;衛星電話、電腦、傳真機、錄像器,統統齊備。

  他倆一走近就有人迎出來,「是翻譯嗎?」

  韋武問:「你們需要翻譯?」

  「也徵求工作人員。」

  「做什麼工作?」

  「請看。」

  山坡下邊至少有二三十人正在挖土,他們架起篩架,將每一寸土壤都仔細篩過,尋找蛛絲馬跡,認真得像老古學家一樣,人人汗流浹背。

  乙玉見他們那樣有組織,不禁暗暗佩服。

  韋武立刻被尼龍繩槌下山去做翻譯,乙玉站山崗上往下看,只見飛機斷成好幾截的殘骸已隱約可見。

  「你好。」

  乙玉嚇一跳,轉過身子。

  身後站著一個金髮的年輕人,他自我介紹:「我是美國ABC電視台記者史東,你好。」

  乙玉知道對外國人需要不卑不亢,她立刻說:「大家好。」

  史東說:「家祖父是英裔,曾經到過此地買茶葉,他對這一區很熟。」

  乙玉點點頭,「我們仍然售茶。」

  史東看著她,「使我奇怪的是,你會說流利英語。」

  「誇獎了,我是村上唯一間小學及中學的英語教師。」

  「誰教會你英語?」記者永遠好奇。

  「我在南亞大學畢業返回鄉村教書。」

  「了不起。」

  「過獎了,工作進行如何?」

  史東說:「這不是一項密秘行動,我國答應人民:永遠不會放棄尋找戰時失蹤軍人下落,這次找到失事飛機,十分興奮。」

  「可是一共有十名機員?」

  「對,已找到若干骸骨,即時運返做去氧核糖核酸檢驗,我們亦已找到軍人身份項鏈。」

  那俗稱狗牌的項鏈上刻著軍人姓名及軍營號碼。

  「這次任務真叫人欷噓。」

  是,蒼海桑地,半個世紀前的敵人,今日已經和解,甚至成為盟友,可是,經已犧牲的生命,永遠不會回來。

  「軍人的家屬,經過五十多年,仍然在等待親人下落。」

  在世的話,都是七十多老人了。

  「其中七名軍人已婚,並育有子女,三名未婚,可是他們的兄弟姐妹繼續尋找。」

  山坡下一陣騷動,原來又尋獲一枚重要證物,那是一副眼鏡。

  「一定屬於菲臘下士,只得他一人患散光。」

  乙玉看向天空。

  「可是要下雨?」

  「雨季已過,你們選的時間很好。」

  「聽說一下起雨來非同小可。」

  「是,煙雨瀰漫,形成瘴氣,不習慣會生病。」

  史東忽然說:「農田旁的玫瑰叢十分動人,可否介紹它們的品種給我認識?我想側寫一段報告。」

  乙玉想一想,不可對外國人太客氣,她說,「我還得改卷子呢。」

  她走了。

  第二天,韋武出現。

  乙玉問:「你一夜未歸?」

  「是,一直陪他們工作到深夜,又在營地裡登記資料。」

  「他們工作真正認真。」

  「已經展開訪問調查,希望獲得當日墜機真相,據陳婆婆說,她記得在一個大雨滂沱的晚上,聽到巨響,接著有融融大火.……」

  乙玉點頭,老人往往最記得陳年之事。

  「乙玉,你爺爺當年可在村裡?」

  「他年輕時往城裡做生意去了。」

  「嗯,也有老村民說看見天上墜下一隻火鳥。」

  「他們有往當地搜索嗎?」

  「沒有,據說是畏懼雷神震怒,不敢輕舉妄動。」

  「原來如此。」所以遺跡得以保留。

  「乙玉,我自外地來,覺得這件事真令人興奮,為什麼你反而冷淡。」

  乙玉笑笑,「我不喜歡洋人。」

  韋武又抓抓頭。

  放學後,那美國記者史東竟找到學校來。

  韋武帶他參觀校舍。

  史東詫異,「只得兩間課室?」

  乙玉用陋室銘其中一句答他:「室不則大。」

  「對,」史東承認:「你的學生不會攜帶武器上課,也肯定不會接觸毒品。」

  韋武說:「我只希望得到一個實驗室。」

  史東說,「我希望看看玫瑰品種。」

  韋武笑,「我陪你去。」

  史東看著乙玉,有點失望。

  乙玉微笑,「我也去。」三個人一起,不怕。

  一行三人,史東一邊走一邊採訪拍攝。

  累了,在茶寮休自心,喝一杯玫瑰普洱茶。

  史東看著藍天白雲,忽然問:「這裡可是傳說中的仙樂都?」

  乙玉笑,「不,這只是一個平凡的鄉村。」

  「為什麼我竟有念頭不再想返回都會?」

  乙玉答:「因為這裡沒有你虞我詐,誰也不會陷害誰,不懂螻蟻競血,人人知足常樂。」

  這時不遠之處傳來孩子唱歌聲:「等到明年花開時,我再跟你捐花來……」歌聲清脆可愛,天真活潑。

  史東側耳細聽,半晌感動說:「你們什麼都不缺。」

  乙玉笑,「我們什麼也沒有,孩子們甚至沒見過電子遊戲機。」

  史東說:「那些東西無用。」

  乙玉點頭,「只有什麼都擁有的人才能那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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