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求低頭不語。
「刖氣餒。」
香求抬起頭,凝視美麗的阿姨,「你是命運之神,請你告訴我,家母還可以活多久。」
阿姨雙眼發出精光來,「你終於猜到我是什麼人了。」
「是,要整整十年才明白。」
命運女神擺擺手,「別擔心,香求,注定你會名成利就。」
「媽媽呢?」
「她是另外一個故事,不受我管轄。」
「她十分苦命。」
「不,香求,她與你父親深深相愛,時間雖然短暫,勝過許多怨女癡男,是人世間極之難得的美事。」
香求用手掩臉,眼淚自指縫流出,「我想她長壽,看著我結婚生子,幫著照願外孫……」
聲音漸漸低下去,已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件事。
半晌,香求抹乾眼淚,發覺命運阿姨還在找那件彷彿永遠不會找得到的東西,連地毯都撬起。
她的神色,也不比從前那樣愉快,有點憂鬱。
「香求,過了十五歲,你就不能年年見我了。」
香求一驚,「為什麼?」
「這是規例。」
「是怕我洩露什麼?」
她點點頭。
香求無奈。
「你會漸漸淡忘這個夢,香求,在塵世,好好生活。」
香求依依不捨。
「去吧。」
她推了香求一下,香求像自高處跌下,失去重心,哎唷一聲,驚醒。
這時,鬧鐘聲大響,匆忙間香求把夢中的事忘了大半。
翌年,香求考入大學,成為建築系最年輕的學生。
香太太非常寬慰,不多久,她進醫院接受急救。
只拖了一個多月,她便與世長辭。
堅強的香求獨自料理一切,她未成年,許多事依靠家庭律師林植東。
他第一眼看到香求便喜歡她。
沉默嫻靜的少女,品學兼優,無論做什麼都集中精神,絕不含糊,從來不會咕咕傻笑,或忙著研究明星私生活及流行時裝,真是難得。
林植東成為她唯一的朋友,他比她大十五歲,她凡事請教他。
母親的遺產比她想家中多一點,她決定到外國升學。
林植東問:「房子怎樣打算?」
「留著我回來住,我不捨得出售祖屋。」
林植東點點頭,「我僱人替你打理。」
「拜託你了。」
「有空我會來看你。」
林植東並無食言,他對她,有異其他客人,第二年春天,他去探訪她。
少女在這方面妁觸覺特別敏感,他倆彼此都有好感,香求給他看她的得獎作品。
「什麼,還沒畢業,已經出名。」
香求笑答:「運氣而已。」
「有無公司預約你工作?」
「美國東西岸各有一家。」
「恭喜你學業有成。」
這一年,香求長高許多,看上去像大人一樣,不笑不易察覺她真實年齡,偶而露齒,看到大板牙,才覺她尚未成年。
「外國生活如何?」
「很樸素很充實,我十分喜歡。」
「快樂嗎?」
「一個孤兒,怎麼快活得起來,母親辭世後,我身上某一部份似隨她而去,試想想,生我的人已經不在,我究竟該怎樣生活呢。」
林植東惻然。
這時,香求隨口問:「林太太好嗎?」
林植東一征,隔一會才答:「我們已經分居。」
香求一驚。
林黯然說下去:「我心裡有了別人,對她不忠,我不想繼續欺騙她,要求分手。」
香求很清楚林植東口中的別人是誰,她呆呆聆聽。
「她不瞭解,要求大量贍養費,我會盡量做到她所需,一切都是我不好。」
他並沒要求香求做什麼。
林植東逗留了一個星期,她帶他到處逛,介紹同學給他認識,陪他吃海鮮,游美術館,玩得十分高興。
臨走,林植東說:「我有空再來。」
香求點點頭。
他又說:「我等你成年。」
香求微笑,「快了。」
林植東忍不住擁抱她。
這一剎那,被林太太僱用的私家偵探拍攝下來。
林太太證據在手,不願(言有)恕丈夫,鬧得很厲害,她跑到他辦公室吵鬧,寫信傳真到律師公會指他誘拐未成年少女……
林植東名譽受到極大影響,他不能集中精神工作,情緒不安,只得辭職。
林太太可以說是成功地摧毀了前夫。
林植東銷聲匿跡一陣子,轉到英國發展。
他再去看過香求一次。
香求向他走來,他看住她發呆,她竟出落得一朵鮮花似,林植東自慚行穢。
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待她二十一歲時,他已差不多四十,再過十年,他垂垂老矣,她卻在盛年。
林植東垂下頭。
香求問他:「好嗎,倫敦適合你嗎?」
穿著厚大衣的他忽然覺得有點冷,他瑟縮,拉了拉衣襟。
校門口有英俊的年輕人叫住香求,同她說功課上的事。
在該剎那,林植東知道他一生最美好的季節已經過去,再任意妄為,會引人訕笑。
他蒼茫地凝視遠方。
香求見他不開心,相當無奈。
他勉強笑笑,「一切問題都已解決,我又是自由身了。」
「那多好。」香求微笑。
好?他失去全部財產及所有名譽,只有在喝上一杯的時候,才能忘記苦楚。
「香求,在倫敦,我得從頭開始,暫時不來看你了。」
香求一怔,失望像一壺冰水,從頭澆下,但是,她同一般少女不同,她不會撲到他懷中痛哭、央求、撒嬌,越是震驚,香求越是沉默。
在林植東眼中,就是冷淡。
她會很快忘記他,天下最殘忍的人是美少女。
「過來,讓我擁抱你。」
他把他的羊毛圍巾套在她的脖子上,轉身離去。
香求凝望他的背影。
一年後,他寫信告訴她,他在倫敦的工作頗有起色,並且,已經再婚。
對方是英國人,同他一樣,離過一次婚,也是律師,並且有一個八歲大兒,他們有許多共同之處。
香求不出聲。
照片中的他們很高興的樣子,新娘有一頭漂亮的假金髮,穿珠灰色禮服。
香求把照片與信收起來。
就這樣,她結束了初戀,他只留給她一條微溫的圍巾。
這次,同學黛麗莎說:「你要表明心態才能抓住他。」
香求卻說:「假使懇求他留下來,將來發生什麼不愉快的事,他會責怪我,我擔當不起。」
「太理智了,」黛麗莎歎口氣,「顧慮太多,沒有快樂。」
香求的心一動,「你說什麼?」
黛麗莎連忙道歉:「不重要,忘記它。」
沒有快樂?
其的,香求也自覺悶悶不樂,她思念亡母,擔心學業,一切要做到最好,拿到甲等,認為理所當然,萬一只得乙級,會驚煌失措,手心冒汗。
系裡所有師生都知道她是何等重視成績。
講師這樣勸她:「求,讀大學是享受,不是打仗,請放鬆自己。」
香求做不到。
有時半夜醒來,發覺自己緊握著拳頭。
她深深歎息,誰願意同她這樣不安的人做朋友?他們叫她冰公主。
一連幾個生日都沒有再做那個熟悉的夢,她開始淡忘。
畢業禮之前一個月,她已應聘到紐約工作。
那個時候,她才發覺,在大學六年,她並沒有知心朋友。
與林植東已失去聯絡,她輕輕說:「我已成年,且能自立,你在哪裡?」
老家的住宅終於出售,因為香求知道她不會再回去,她決定在外國落籍。
這時的香求年輕貌美,才幹出眾,又有豐厚妝奩,照說,應是最受歡迎的女性,但是她孑然一人,冰公主之名不逕而走。
晚上還留在公司工作,人稱「得獎專家」,她的設計永遠出眾,時獲大獎,將公司的聲譽提升至熾熱程度,董事局當她至寶。
──「求,請接受建築文摘訪問。」
「香小姐,時代雜誌記者下星期一會來拍照。」
「記得提公司名字。」
在英國,他也看得到這些文字及圖片嗎?
一日晚上,九點多她才離開公司,在電梯中,有人這樣說:「會計部向你收取額外電費。」
香求一愣,抬起頭來,看到一張笑臉,它屬於會計部同事周修言。
香求但笑不語。
「人人叫你冰公主。」
「他們真多嘴。」香求歎口氣。
周修言微笑,「去喝一杯如何?」
香求忽然說:「今天是我生日。」
「更要好好慶祝,請問你幾歲?」
「二十五了。」
「什麼,二十五已是公司高級夥伴,到了三十,豈非統治世界?」
香求苦笑。
那一個晚上,她喝光一整瓶香檳,與周修言談得興高采烈,是個極好開始。
凌晨才回到家中,倒頭就睡。
可是,就在這尷尬時分,她又見到了命運阿姨。
她醉薰薰推門而入,阿姨抬頭,「喝過酒來?」
香求訝異,「阿姨,你永遠年輕美麗時髦。」
「請坐,香求,許久不見,你已長大成年。」
「阿姨,真想念你。」
「我也是。」她微笑走近。
只見豪華寢室內掀翻得比什麼時候都亂,簡直連坐的地方都沒有。
香求笑著攤攤手。
命運看著她。
香求說:「不要再找了,阿姨,原先沒有的東西,怎麼會找得到。」
命運歎口氣,「你猜到了,你終於猜到我一直幫你找的是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