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願立刻披上白袍。
一整天病人絡繹不絕,這種天氣,最易感冒,許願是個細心的好醫生,對每個病人都十分關注,最叫婦孺感動。
忙了十個八個小時,也不覺肚餓,只始不停唱黑咖啡,許願發覺佝僂著背,四肢縮緊一點,可以消除心中抽搐感覺,她忽然明白為什麼受驚的孩子要躲到床底下去。
下班了,明早再來。
可憐的許願,有個地方去,可免做行屍走肉。
一進門,看到房裡有亮光。
誰?原來衣帽間開了防潮濕的暖管。
她輕輕關上衣櫥門。
有一隻大衣袖子夾在櫃門之間,像一個人的手臂。
許願留戀地把衣袖放到臉頰邊。
忽然之間,她毅然離開衣櫥,到浴室淋浴。
她用極燙的熱水,淋得皮膚變粉紅色,不住沖了廿多分鐘,才抹乾身子。
然後倒在床上,空虛地閉上雙眼。
床忽然變得極大極冷。
她半睡半醒,半明半滅,聽到許多聲響,彷彿是子倫回來了,脫外套除手錶,走近床沿探視她,又走開……
天亮,許願憔悴地張開眼睛。
她決定回醫務所去。
一照鏡子,看到自己的黑眼圈象熊貓,嚇一跳,似不久於人世的病人。
她在鏡前哭泣,「子倫,要不救我,要不,帶我一起走。」
這時,一陣寒風自未開緊的窗緩吹進來,叫她打一個冷顫,她嘔吐起來。
回到醫務所,同事喚她:「許願,過來喝碗熱粥。」
她搖頭。
同事把她強按在椅子上,「喝下去,我們不想你倒下來。」
許願很感激她們好意。
吃了點米粥,到底有力氣,她站起來工作。
中午,又有別的醫生來喚她:「許願,李瑤珍生日,我們請她吃日本菜,你非去不可。」
幸虧有工作,否則,在家中腐爛也無人知道。
鄧子欣說:「你們去吧,我來當更。」
他們叫一碗麵給她,這是多日來她正式吃東西。
晚上,回到家,熱了一杯牛奶,走進房間。
她躲進衣櫥裡,蹲下來,覺得極其安全。
那天晚上,她縮在衣櫃裡睡著了。
過幾日,母親來看她。
「不如回娘家住,讓爸媽照顧你。」
許願婉拒,「我總得面對現實。」
「那麼,把地方收拾一下,或是重新裝修,把子倫的東西交到慈善機構。」
啊,那多無情,「不。」
母親看著她,「還說面對現實?活著的人總要活下去,你仔細想清楚。」
許願怔怔地低下頭來。
「你還年輕,又無子女,這件不幸的事,越快過去越好。」
許願完全聽不進去,只覺刺耳。
「我走了,你多多保重。」
母親告辭。
許願打開衣櫥,看著整齊的男裝,都送給陌生人?
怎麼捨得,可是,人已經不在了,理智一點想:留著他的雜物又有什麼用。
許願不知道該怎麼做。
又過兩日,李瑤珍來探訪她,帶來雞湯。
她很體貼,一進門就說:「黃昏最寂寞可是。」
許願牽牽嘴角,沒有回答。
她看到門前還放著男裝皮鞋,「咦,你還保存著這些?」
許願開口:「照你說,應該如何?」
「照例,一般是送給慈善機關。」
都這麼講。
瑤珍說:「懷念一個人,長存心間,不拘形式,你不必狷介。」
講得真好,許願比較接受。
瑤珍又說:「大家都希望你盡快振作起來。」
「那麼,」許願怔怔地問:「子倫呢?」
「他會明白,而且,他最盼望你過好日子。」
瑤珍走了之後,許願並沒有即刻行動,過幾日,又有不同的朋友與同事來採訪她,她把門口的皮鞋挪到衣帽間。
週末,找來幾隻大紙箱,把十多雙皮鞋放進去,然後,是襪子與領帶。
這也是治療創傷的一個過程。
可以給子豪寄去的,又放在另外一個箱子裡。
襯衫一件,折好,往日,有家務助理每天來幾個小時,替子倫做洗熨,他注重細節,連睡衣也要熨過才穿。
王子倫有排場,可是,他負擔得起。
一邊收拾,一邊回憶,晃眼整個下午過去。
衣櫥空下來也沒有用,許願本身衣物不多,對於許多女性整房衣服仍然不停買買買覺得驚駭。
最後,她把西裝自架子上除下。
像拿去乾洗之前一樣,她先清一清口袋。
口袋裡,有碎星雜物:一雙手套、零錢、發票、紙張。
其中一張字條上寫著:「會議這麼長,悶死人,一會兒到什麼地方吃飯?」
咦,是同事傳給他的吧,這樣有童心,字體娟秀,屬於女性,字句普通,但說不出的嬌慵。
另外又有一張,出於同一筆跡:「你的白襯衫都叫我愛慕。」
「我來參加這會議唯一原因,是可以看到你。」
許願忽然覺悟,這些小小便條,都是情書,而子倫留著它們,不是因為不捨得,而是因為太放心。
他知道妻子最重視私隱,從不翻動他的東西。
所以他大膽地留著紙屑。
是誰,是哪個女子對王子倫的白襯衫有那麼大的好感?
現在,子倫已經不在,她可有傷感?
結婚以來,許願一心一意,口不斜視,她以為子倫也遵守諾言,可是看樣子,外界引誘甚強。
她把西裝口袋都清理過,然後,才整理大衣。
大衣口袋隆起一角,她翻出一看,是只首飾盒子。
許願一怔。
她打開一看,是副鑽石耳環,式樣華美,鑲成一對葉子模樣,晶光燦爛,裡邊還有小小一張字條,「生日快樂,子倫祝賀」。
許願的生日就在他出事後三天,他買這份禮物,分明想叫她驚喜。
她伏在大衣上良久,全身乏力,動都不能動。電話鈴一聲聲催促。
是瑤珍找她,「快出來吃飯,大家等你。」
「我不想上街。」
「那好,我們到你家,一共八個人,你準備茶水吧。」
老好瑤珍,真有一手。
「我廿分鐘後來接你。」
許願換一套便服,戴上那副耳環。
對鏡子喃喃自語:「再不振作,配不上這份禮物。」
瑤珍一照臉,就說:「好漂亮的耳環。」
她拉著許願出去與朋友聚首,吃牛排喝啤酒,消磨一個晚上,大家興高采烈,猜起掌來,許願輸得很厲害,喝了很多。
瑤珍送她回家:「好好睡一覺。」
門一關,許願便嘔吐起來。
她嗚咽地走近衣櫥,伏在衣物上,漸漸睡熟。
還是第一次夢見子倫。
他站得比較遠,雙手插在口袋裡,親切地笑。
許願想走過去同他說想念他,可是不知怎地,當中有不明物體隔住,只能遠遠招呼。
「子倫──」她哽咽。
「堅強點。」他輕輕說。
許願看著地,伸長手臂,可是碰不到他。
子倫說:「原諒我。」
「你說什麼?」
「好好生活……」
許願想追上去,一陣刺眼的光,她用手去擋,發覺是太陽,噫,天亮了。
幸虧有工作,不管多不願意,也得起來,許願趕到醫務所去。
急症室有小孩自高處跌下受傷,她忙了整天,又得溫言勸慰孩子父母,這種時候,不得不把個人悲傷放到一邊。
好不容易抽空到茶水部斟杯咖啡喝,她摸摸自己面孔,呀,又活下來了。
同事林植東進來說:「周炳富要結婚啦。」
是嗎,許願感慨,世界不停運作,地球照樣的轉,人們吃喝嫁娶,她個人小小的悲劇算得了什麼。
她低下頭。
「我們打算送厚禮,你說什麼最好?」
瑤珍過來「喂」一聲,「別打擾許願。」
許願卻說:「送現款最好。」
瑤珍笑,「我們活在塵世中,金錢有用。」
林植東調侃:「兩位女西醫好不庸俗。」
他出去了。
瑤珍說:「許願,你昨日那副耳環我十分喜歡,在什麼地方買,我也想照樣訂做一副。」
「本來可以送給你。」
「是子倫的禮物?」
許願點點頭。
「哪家珠寶店?」
「是鐵芬尼盒子,我把款式影印,你叫店裡同你做。」
「不如一起去逛逛當節目。」
「瑤珍,我覺得累。」
「既不叫你搬,又不叫你抬,陪我走一趟。」
這件事擱下來,瑤珍也忘記了。
許願在家卻時時把玩耳環,除出結婚指環,子倫還送過南洋珍珠給她。
本來以為可以慶祝金婚紀念,她一向最羨慕八九十歲的老夫婦,玄孫都已上學,可是仍然恩愛,牽手散步。
第二天,瑤珍忽然說:「你我下午都不用當更,不如去珠寶店。」
許願微笑,「不覺庸俗嗎?」
「不怕!濁的是我,清的是你。」
瑤珍真豁達,有這樣的朋友是運氣,本來,她與許願不十分接近,這一段日子卻時時陪她。
一進珠寶店便有店員迎上來。
瑤珍出示圖樣:「請問有沒有這副耳環?」
店員一看,笑答:「沒有現貨,可以訂二個月內取貨,圖中這一副,我們賣了給一位王先生。」
瑤珍笑,「你記性很好。」
她剛想說,身邊這位就是王太太。
可是店員卻接下去,」王太太來試戴過,她非常喜歡,所以,王光生轉頭立刻買下,好給她一個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