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忙說:「不不不!」
總經理立刻賠笑,「她事業心是重一點。」
周太太笑說:「我不反對女孩子做事,可是……」
總經理認為:「要不要放兩天假?」
「好,」周太太代我答:「那麼我們約明天下午,喏,你不准推了。」
我瞠目結舌,無端白事的得了兩天假,接了一個約會。
後來總經理笑著對我說:「婚姻是人生大事,你也太拘謹了,人家父母都承認下來,你還不肯告訴人,最難過的一關便是老人家,他們選媳婦,不得不小心。」
我不知說什麼才好。
我不知道周君原來這麼認真。
噯,我還以為他是唬我的呢。
第二日赴約,成輝來接我。
他說:「薑是老的辣,由他們出馬,你到底答應了。」
我有點歉意,不出聲。
周先生與周太太很客氣,一早在家等我。
我們閒談了幾十分鐘,他們很想知道我的家庭狀況,我照實說了。
「棗父母去世,留了點小資產給我,有一個哥哥,在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做
教授棗機械科,是,結了婚,有四個孩子。……今年二十七歲了,不知怎麼攪的,大學畢業已是二十三,不過做了四年事。升得快?大家都這麼說。」
看得出他們對我相當滿意。
其實還是十多歲的少女比較適合他們。
周先生問得很露骨:「你喜歡大家庭還是小家庭?成輝的三個兄嫂全部在這裡住。」
我很坦白:「我愛小家庭。」
成輝怪我太坦率,眼睛朝我看來。
我說下去,「妯娌很難相處得好,我與老人家的生活習慣也有所不同。」
周太太問:「不可以遷就嗎?」
我微笑不語。
還是十八九歲的少女比較適合他們。
「這裡一切都現成:傭人,車子,房子……怎麼樣,不喜歡?」周太太當我如一個孩子。
我不語,我家裡的一切何嘗不是現成,也並不是太差呢。
「女孩子長年累月地做事,很吃苦的。」周太太又說。
「真的,」我贊同,「很吃苦。不爭呢,變得無能,一爭,便成潑婦。」
成輝說:「不如嫁人算了。」
他母親也笑說:「我們家媳婦都不必做事。」
「是嗎?」我問:「是否每個月收月規錢?否則零用怎麼辦?」
周太太說:「我們家人身邊哪用拿現款,一切簽信用卡,待爹爹付錢好了。」
「什麼?」我覺得十分荒謬。
「怎麼,不習慣?」
我說:「我是習慣靠一雙手的。」我笑,「做出癮來了。」
周老先生說:「真是個有志氣的好女子。」
我說:「不算得了,我認識許多人賺了錢自己讀大學的。」
周太太說:「成輝,你真該學學這種毅力。」
成輝總是笑。
我說:「他很好,並不是一般傳說中的公子哥兒那種德性,他很發奮做事。」
成輝聳聳肩。
這頓飯吃得很輕鬆。
我並沒有發表太多的偉論。
成輝把我送回家的時候說:「他們很喜歡你,說你是完全不同的一個
人。」
「跟誰不同?」我問:「你以前的女朋友?」我想起在停車場衝出來與我交涉的那個女子。
「跟我三個嫂子。」
「她們都很出名美麗。」
一個是電影明星,另兩個是名門之女。
成輝說:「她們也很好,不過你跟她們不同。」
「我的主張特別多。」我笑。
「他們並不介意。」
我很介意,有一個女朋友嫁入豪門,光是過節時辦禮物就窮三代,還得代娘家張羅了送到夫家去,一年不知多少人生日,煩都煩死。
我笑一笑。
「你光是笑有什麼用?」成輝有點生氣。
「這是無可奈何的笑。」
「你的理想夫家是怎麼樣的?」成輝問。
「門當戶對,老人家有點節蓄,住得很寬裕,有兩個傭人夠了,愛孩子,」
我不假思索地說下去:「可以照顧我們,但不必太有錢。」
成輝說:「我父母覺得你最可愛的地方便是嫌他們錢多。」
我笑出來。
「每個媳婦都可以得到三套首飾,完全屬於她們自己,戴完不必歸還保險箱。」成輝說。
我溫和地說:「有什麼是不必付出代價的呢?連人都鎖進籠子裡,何需擔心保險箱?」
成輝無奈,「嫂子她們穿衣服都是一流的,拿信用卡去名店簽個字就可以無限度地買,爸媽喜歡媳婦穿得好。」
「我穿得不好嗎?我也是件件名牌呀,」我說:「嫁人後煩惱也多得不得了。」
「從來沒見過像你這樣樂天知命的人。」成輝說:「我服貼了。」
每樣事要付出代價,真的,我已經在付。
在公司裡,總經理對我客氣得不得了,大概認為我快要成為周家的媳婦,
輕易不肯得罪我,一傳十,十傳百,大夥兒都對我刮目相看。
因為我不是胡亂在外承認誰誰誰是我男朋友,是周老先生及夫人親口說的,身份又不同。
事到如今,別的男人也不來約會我了。
過一兩日,成輝說:「爸爸說,要搬出來住不大好,怕其他的嫂子要有樣學樣。」
「你要搬出來往?」我故意裝佯。「紉玉!」
「為什麼你要獨自搬出來住?」「你正經點好不好?」成輝問。
「十劃還沒有一撇的畫。說來作什麼?
「跟大人住是有好處的。」』他說:「方便。」
我但笑不語。
不是我。我不需要大人照顧。大人七點半起床,我也要七點半起床,大人十二點正吃午飯,我吃不下也要吃。大人肩著的老傭人,動不動給新媳婦看面色。
不不不。
「我真是說不服你?」
「成輝,你又何苦要說服我?」
「我已深深愛上你。」
「呵?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訝異,」我以為咱們是君子之交。」愛,真是的。
「氣死我。」他搖搖頭。
我溫和地說:「氣死你我才不想,誰送玉簪花給我呢?」
他也微笑,「你還要與我鬥到幾時?」
我不肯答。
「我知道你是個頂頂聰明伶俐的女孩子,可是這麼功心計,又是為了什麼?」
我假裝沒聽見。
「我不會虧待你的,紉玉,你何必擔心?」
我翻閱雜誌,索性裝到底。
「一定要搬出來住,一定要讓你工作,還有什麼?當然,不得逼你做生孩子機器,是不是?」
我抬起頭來,即使是有了這些自由,我的犧牲也還是很偉大的。三個嫂子!當然,都是落落大方,禮貌客氣有教養的女人--一如果你是她們普通朋友的話。做了親戚,恐怕就不是這樣了,恐怕眉梢眉角就叫人受不了。
女人,我知道女人的通病,我自己是女人,我就有這些通病。
我不能不見她們,到底是親戚。在一間公司裡,新來報到尚且要受同事欺侮,別說是大家庭,除非總經理;老爺奶奶特別賞識我,但我又有自知之明,我不會吹捧拍馬。時間一久,新鮮一過,恐怕不大受歡迎。
況且他們周家怎麼會讓媳婦拋頭露面地出來做事?
要做也可以,裝模作樣開家精品店,叫媳婦去看看櫥窗設計,到巴黎出差做買辦之類,弄得不好,關了門從頭來過,三十年也創不出事業來。
到時身體懶了,朋友全部疏遠,也只得聽他們擺佈。
我歎口氣。
看到成輝迫切盼望的樣子,我不是不心動;但蜀道實在難走。
要我扔下現在的一切,去走條不知名的路,實在難以取捨。假如在剛剛畢業的時間遇見他,又還好些。
這樣拖下去,過不了很久,成輝就會轉頭捨我而去。多麼好的機會,放棄可惜,他為人正直剛毅,有很多優點,以後未必碰得見這麼好的男人。但若果不論爭取的嫁蛤他,將來一定後悔。
我怎麼也不會習慣同老爺奶奶,六個兄嫂,四個女傭,兩個男工,兩個司機,以及四個孩子一起住,老天處老天。連丈夫在內,二十二個人!
「紉玉,說話呀。」
「我無話可說。」相對無言。
不但他煩、我自己也覺得煩。
上下班除外,多餘的時間我給這件事攪得很累。回到家什麼都不想做,變得很內向。
約會又疏落起采,當花柬不再到達的時候,我已明白友生了什麼事。
如果我會加人周家成為他們的附屬品,他們會考慮,要成輝出來與我一起奮鬥,過新生活,那是沒有可能的事,成輝也沒有這個勇氣。
物以類聚。我們冷了下來,這樣過了一個月。
一日上班,發覺同事們頭碰頭在議論紛紛,一見到我。立時靜止。
這分明是在說我。
我有什麼值得被人說的地方?
還不是周成輝。發生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
終於有人忍不住,拿了一本秘聞週刊來放在我桌子上,何:「這是真的
嗎?」
我低失一看:大字標題:「林美娟嫁周成輝」。
我同:「林美娟是誰?」
「寶島歌後。」
「周成輝是誰?」
「你的男朋友呀!」
「我從來沒有一個男朋友叫周成輝。」我笑,「你們弄錯了。」我幾時承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