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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亦舒

  小阿飛們不服氣,「怎麼?看看也有罪?就准你一個人拖兩個進進出出?」

  我一隻煙灰缸掃過去,繼而水杯椅子齊飛,大家身上都掛綵,終於被酒店保安人員齊齊扭到警察局去。

  到了警局自然是我神氣,證件一股腦地的取出來……但是郁芳卻因此生了氣,一言不發,帶著俊秀回家去。

  不久我們就開了一次談判。

  我問:「你是否氣我?我素來不是輕佻的人,一向我都最奉公守法的。」

  「這我知道。」她淡淡的說:「以你的身份,跟小阿飛去硬碰,豈非很划不來?你又不是沒念過經濟學。」

  「是的,當時我不知道怎麼會衝動起來。」

  郁芳問:「你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明白?」

  我不出聲。

  「你我之間,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郁芳問我。

  我還是不出聲。

  「你妒忌,你不能忍受別人看著俊秀,是不是?」她問。

  是。

  「你愛她,難道你不知道?」郁芳問。

  「我不知道。」我害怕,「你誤會了,她只是個孩子,我待她猶如妹妹,你在說什麼?你才是我的未婚妻。」

  「我跟你像不像未婚夫妻?」郁芳歎口氣。

  「為什麼不像?」我強辭奪理。

  「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她說。

  「可是我們相敬如賓。」我說。

  「這是不夠的。」她歎口氣,「我們不拉手不接吻不想觸摸對方,我們談得攏,投機,可是我們之間沒有火烈烈的愛情,怎能成為夫妻?一百年前是可以的。」

  「愛情可以培養。」

  「你跟俊秀培養過愛情嗎?」郁芳問。

  我大怒,「你這個人怎麼夾纏不清起來,我只道你是個知書識禮的好女子。」

  她冷笑,「你自己去想想看。」

  我們倆人不歡而散。

  回家我的心忐忑不安,俊秀,那個小女孩子沉默的誘惑。我真的愛上了她而不自覺?我確是不愛她姊姊,我們太像朋友,太過理智,愛情一定要帶點瘋狂才行,郁芳說得對,我明白她指的是什麼。

  換了是她,那日我在咖啡室中不會動氣,因為我覺得郁芳懂得處理這種情況,郁芳能夠保護她自己。

  但是她妹妹連話都不多一句,像一片水似默默柔動,我覺得自己應該挺身而出。

  可敬的姊姊。可愛的妹妹。但我是否真的愛上了俊秀?

  這一點我要好好的想一想。

  郁芳說:「我們是朋友……我們談得攏,但是你不愛我。」

  我傍徨了。

  帶著禮物上去與郁芳道歉,她出去了,俊秀卻在。

  我怕見到她,因為我心中有愧。

  她緩緩走到我對面坐下,還是不說話。

  我說:「我與你姊姊吵嘴。」

  她一雙眼睛清澈地看著我。

  「訂了婚沒多久就吵架,太不像話。」我說。

  她點點頭。

  「而且主題是為你。」

  她一怔。

  「她說我與她並不相愛,她叫我想清楚,我的感情是否在你身上。」我問:「你怎麼想?」

  她張嘴,想說什麼,終於又維持緘默。

  我說:「但你只是一個小女孩——」我站起來走到露台,「我——」

  俊秀一直坐在那裡不動,她的長髮挽在頭頂,露出長長的頸項,耳垂一顆珠耳環。

  我心中充滿憐愛,或許郁芳是對的,我待她,只有敬意與投機。

  我不敢再想下去。

  剛在這個時候,郁芳回來了,她手中拿著大包小包,顯然是去購物來著。

  我迎上去。

  「你來了?」她問。

  我點點頭。

  俊秀站起來躲到露台角落。

  「請坐。」她說。

  「你不生氣?」我問。

  「我為什麼生氣?」她詫異的問:「因為人家不愛我而生氣?天下有這種道理?」

  她坐下來,「我跟爸媽說過這事,他們當然不自在。我說:自然,我也覺得自己是天底下第一號可愛的人物——相貌好、學問好、脾性好,怎麼可能有不愛我的人?但你不這麼想,有什麼辦法?」她仰起頭笑。

  我很吃驚。我沒想到她能把事情看得這麼清晰,簡直太可怕了。

  「你喜歡我妹妹,爸媽並無異議,只是有一件事要跟你說明白的,」郁芳說:「你先坐下來。」

  「好。」我坐下來。

  「在你未有任何表示之前,我先要說明一件事。」郁芳面色慎重。

  「什麼事?」我問。

  「我妹妹,她是個聾啞。」

  我震驚,懷疑自己聽錯,「什麼?」我傾聲問:「什麼?」

  郁芳歎口氣,向露台上的妹妹招手,「過來。」

  俊秀像是知道我們說些什麼,她走到姊姊身邊,靠著她。

  「她不能說話,所以你未曾聽她說過話,但是她照嘴型能夠知道大家在討論什麼,她只聽得懂中文,不懂英文,我們視她與常人無異,但是你現在知道真相,心中怎麼想,那我們就不知道了。」

  我看著俊秀,她的臉非常平和,溫柔地笑著。

  我的心絞痛,忽然鼻子一酸,眼淚忍不住流下來。

  活了三十年,什麼風浪大大小小都經過一些,但從來沒哭過,沒流過眼淚,現在忍不住傷心起來。

  郁芳看著我,「你回去想一想,有什麼話跟我說好了,我可以代表爸爸媽媽。」

  我點點頭。

  回家我想過三日三夜。

  我決定了,跟父母說;「爸媽,我要解除婚約。」

  爸眼睛瞪得銅鈴似,「你瘋了你!」

  「我沒有瘋。」

  媽媽:「我不是叫你想得清清楚楚才決定嗎?訂婚又不是兒戲,你們應該多來往來往——」

  她一直往下說,直說足半小時,說過些什麼並不必細述。

  我卻在想,這些日子來,我並不覺得她身上有殘疾,我只以為她個性不喜說話,我太粗心太糊塗。

  母親終於講完了。

  我說:「我發覺我所愛的,不是郁芳,而是她的妹妹。」

  「真糊塗!」爸長歎。

  媽瞪眼,「嚴家怎麼想?人家當我們神經病娶老婆又不是買菜,隨便揀了又挑嗎?」

  我說:「嚴家很明理,他們不反對。」

  「這倒奇怪,」媽媽說:「有人這麼樣來調戲我的女兒,我不氣死才怪。」

  「我是有誠意的。我決定娶他們家的二小姐。」

  「幸巧嚴家只有兩個女兒。」爸爸以手覆額。

  「有一件我要說明的,你們也許會反對。」

  「反對什麼?」爸奇怪的問。

  「二小姐不能說話,她是啞巴。」

  「什麼?」父母同時跳起來。

  「她是天生的聾啞孩子,但是憑嘴形她知道我們在說什麼。」我平靜的說。

  母親急得眼睛都紅了,她說:「我反對!」

  爸爸說:「這完全是你一時的衝動,你跟大小姐還做過朋友,互相有某一個程度的瞭解,二小姐尚是個孩子,你們又不能交談,這怎麼可以?」

  「我決定了。」

  「兒子,我們三代單傳——」媽媽說。

  「她是個美麗的女孩子,身體完全正常,我發覺自己愛她的時候,尚不知她是啞子。」

  「你們不打算生孩子?」媽媽幾乎要哭出來。

  「誰說我們不打算生孩子?」我反問。

  「若果孩子有不良遺傳呢?」

  「不可能。」我說。

  「你真想清楚了?」

  「我想了三日三夜。」

  「好,兒子,阻止別人婚姻是最不文明的事,」爸爸說:「我們希望你快樂,你的快樂亦即是我們的快樂。」

  我含淚向爸爸說:「謝謝你,父親。」

  我到嚴家去。

  嚴伯父說:「這……怎麼說呢,我們覺得你與郁芳是一對。」

  郁芳說:「我開頭也這麼想,但是他關心妹妹較我為多,我看得出來。」

  「本來姊姊妹妹都一樣,」嚴伯父說:「你嚴伯母不是沒有微詞的,但我們這個小女兒很特別。」

  「我知道。」我說。

  「你不是對她一時憐憫?」嚴伯父問。

  「我又不是開慈善機構的。」我說:「伯父,我喜歡俊秀,我願意先與她熟絡起來。」

  「可不是。」嚴伯父說:「我從沒有見過你與郁芳那麼兒戲的訂婚——當然先要做朋友。」

  我說:「嚴伯父,你與伯母的盛情,我永誌不忘。」

  他歎氣,「我只怕你把事情想得太容易,我們帶大這個小女兒,是下過苦心的。」

  我接下去,「所以她這麼平靜,這麼可愛,這麼柔順。」

  他又長歎一聲。

  郁芳說;「爸爸,一切都是注定的。」

  「這點現在也不由我不信了。」

  我開始與俊秀接近,她一如常人,並不自卑,我們說話她完全懂得,並且會得手勢語言,我開始惡補手勢,做得很慢,但獲得她意外的喜悅。

  她念到中學,懂得讀書寫英文,但不能聽,最主要是她心理上並無不正常的成份。

  因為有我陪她,她到外邊走動的機會比以前更多。

  我們常常與朋友在一起,開頭朋友並不知道她的毛病,知道以後,也沒有大驚小怪,不是我誇口,我的朋友都是知識份子,眼光與度量都不同。

  俊秀與我相處極佳,她主要的興趣是閱讀與游泳。

  我「問」她:「你沒有不快樂吧?」

  她「答」:「如果海倫凱勒沒有不快樂,為什麼我要不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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