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桃笑了。
他要是不記得,豈非更好。
就這樣,全世界遺忘了姚子珍。
朱桃輕輕說:「還有一件事。」
「什麼?」
「我已懷孕。」
周會達跳起來,高興得說不出話。
朱桃笑瞇瞇,「我決定不再回花店了。」
「對對,在家好好休養。」
一次偶然的際遇,造就了她餘生幸福。
朱桃開始相信,命運有一雙大手,把人推著往前走,或者進入大路,或者走到歧途,那人性格如何,命運也如何。
當年的子珍明艷亮麗,每個男人都會回過頭來貪婪地張望,她自己也知道有這樣的魅力,驕傲得不得了,然後,她一個個觔斗栽下來……
朱桃走到大露台,看著藍天白雲,不禁輕輕說:「好險。」
有找我嗎
張奕伴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是問秘書:「有找我嗎?」
秘書完全知道他問的是什麼事,輕輕答:「有,下星期二下午三時,老地方。」
他滿意了,打開約會簿,查看一會兒,問了幾個問題,離開公司。
張奕伴是他的真名字,高大英俊的他只喜歡容深色西裝,沉默寡言,有一股書卷氣,據說,他具大專程度,所以很受女客歡迎。
他的職業?
張奕伴是一間導遊公司的職員。
諾,有單身女客來到本市旅遊或工作,寂寞、孤單,他便提供服務。
他可以做司機,也是一個上佳伴遊,有專業知識,一定令顧客滿意。
因為業績優異,很受行家妒忌。
——「也不過同我們一樣,有什麼分別。」
「即使真讀過書,又有何用,客人要看的,又不是大學文憑,哈哈哈哈哈。」
「裝模作樣。」
「夠演技,客人才喜歡,還不快快跟他學習?」
這些閒話,他都裝作聽不見。
這種工作,做三年已經太多。
本來,只打算客串一年,儲蓄一點錢,替弟妹繳了學費,立刻洗手不幹。
一年後,又決定替他們置一所小公寓,再過一年,又想供他們上大學,接著,母親生病,他想她住私家醫院……一晃眼,已是第四年。
看樣子,可能會在這個行業終老。
下海容易上岸難。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
收人十分豐厚,可是存不住,像水自指縫間漏去,他自己穿得好吃得好,開歐洲跑車,一亮相,驟眼看,同一般公子哥兒沒什麼分別,只差一個有財有勢的父親。
他提醒自己,這一兩年,倘若再不努力存錢,下半輩子就危危乎了。
每一行都有隱憂,他自嘲,當然,公務員就強多了。
他特別關心的人客,是朱丹。
朱,是紅色的意思,朱顏,即紅顏,丹,也是紅的意思,像一片丹心。
她是一個美女,年紀很輕,雪白皮膚,淡妝,姿勢悠閒,衣著低調,但首飾名貴。
朱丹不知是否她的真名字,他完全不知道她的身份,她從來不提。
每個月,他們在郊外一間雅致的酒店喝英式下午茶,他準時,她總比他先到,已經在斟紅荼。
他們像好朋友那樣閒談天氣、政治、時事,哪部電影糟透了,有一本新書十分好看……
他們約會了一年,每次只是三兩小時,吃完一頓茶便分手,沒有下文。
然後,時間差不多了,她又會打電話再約。
老地方,老習慣,純吃荼。
她對他沒有其他要求。
事後,她付現款,鈔票放在白信封裡,信封上寫著謝謝兩字。
小費很豐富,普通人家已可過半個月。
她給的酬勞,他總是不捨得用,放在小小保險箱中,漸漸儲了十多隻寫著謝謝的信封。
星期二,他比往時早了十分鐘到酒店,想知道她每次比他早多少。
可是,她仍然比他早,已坐在露天茶座紫籐架下喝荼。
他走過去,輕輕問:「好嗎。」
她轉過頭來,大眼睛十分明亮,「請坐。」
「你今日真漂亮。」他是由衷的。
她微笑,「你自己也不差。」
他叫一杯啤酒。
「這次約會比往日遲了幾天。」
她表示歉意,「有點事,到紐約去了一趟。」
他建議:「幾時,一起去旅遊。」
她笑,「去極地或沙漠,我可吃不消。」
「不一定要吃苦才有生活意義,這是資本主義社會。」
她點頭,「你說話很有意思。」
「去法屬波利尼西亞可好?」
她卻說:「我這人戀戀風塵,我還是喜歡巴黎。」
「那就是巴黎吧。」
「你做嚮導?」
「綽綽有餘,一定勝任。」
她取過一隻小小司空餅,輕輕搽上玫瑰果醬及奶油,送進口中。
「我有一件禮物送你,盼你收下。」
「呵。」
他取出一隻小小首飾盒子,「我看到這副耳環,覺得十分適合你。」
打開盒子,是一副秀麗的粉紅色珊瑚鑲珍珠耳環,設計成一朵百合花模樣。
「真漂亮,是古董首飾嗎?」
「是二十年代新美術設計,這種珊瑚顏色,叫天使皮膚。」
她立劓取出戴上,「謝謝你。」
「果然很好看。」
「每次見到你,都有意外之喜,為我蒼白寂寥的生活添增顏色,我很感激。」
他一怔,忽然靦腆,可惜,這一切不是免費的恩典,他一直收取十分高昂的酬勞。
「你可想到別處走走?」
「不用了,就這一頓茶就很好。」
接著,他們閒談幾句,說到世上各個慈善機關,她說:「奧比斯眼科飛行醫院是我首選。」
「宣明會助養兒童計劃也很好。」
「無國界醫生組織亦叫人欽佩。」
「是,他們原本可以在都會幫貴婦整容賺取豪華生活,卻跑到窮鄉僻壤去治療疫症,不但吃苦,而且危險,因缺乏資源,有時連手套都不戴,就診治病人,真是偉大。」
他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相形之下,在許多人眼中,像他這種人,只好算社會的渣滓。
像一對老朋友一樣,他們維持適當距離,在日落時分告別。
似往日一樣,有一輛出租大車來接她,司機每次都不同。
她很小心,並不能自車牌號碼追查到她的身份。
他有點難過,的會他這種人,非得極端警惕不可,留下任何把柄都後患無窮。
可是,張奕伴的人客大可放心,他會遵守職業道德,他才不會去騷擾客人。
接著的幾個星期,他招呼了不同的顧客。
一位美國德州來的女士還沒坐穩就喝醉了,有心事,一直哭,半常淒涼,似迷途孩子,又像受傷小動物,穿金戴銀的她靠在租來的男伴肩膀上哭了」夜,然後,忽然清醒,帶著浮腫的面孔離去。
又有一個客人自稱失戀,相當瘋狂,像是人家糟蹋得她不夠,她還得傷害自己,逼著他去找可加因,捧著拔蘭地對牢瓶嘴喝。
世上那麼多不快樂的人,都來自何處?
近月初了,他回到公司,問秘書:「有找我嗎?」
秘書搖搖頭,「別急,過兩天電話會來。」
他翻看約會簿。
「鄭太太找你好幾次。」
「說我去了東加。」
「她手段那麼闊綽,你遷就點吧,切莫有客揀客,無容怨客。」
他不出聲。
「多賺點,替自己贖了身,就可洗手不幹,我們出來社會混,無論做什麼行業,包括尊貴的三師在內,都得記住有花堪折直需拆,莫待無花空折枝。」
他笑了,「是是是。」
「鄭太太邀你去拉斯維加斯,只三日三夜,報酬是去,還是不去?」
他想了一想,「去。」
秘書滿意,「這才是好孩子。」
他聽了這樣稱呼,不由自主地冷笑起來。
「這幾年你的收人首屈一指,小心處理你的金錢。」
他溫柔地同秘書說:「你做我保母吧。」
他跟鄭太太到賭城玩了三天。
趁她睡覺,他租了小型飛機往大峽谷觀光,也許,只有浩瀚的大自然風光才能洗滌他污穢的心靈。
鄭太太是富有的寡婦,承繼了亡夫的財產,打理得頭頭是道,但是,她坦白的對張奕伴說:「我無快樂可言」,她也不怕任何人非議她的生活方式,有財有勢,就有這個好處。
她還有一個要求:「奕伴,陪我到紐約做一項手術。」
他以為是拉臉皮抽脂肪,所以遲疑,「我在香港有一個重要約會。」
「我出三倍費用。」。
「可是——」
「我付十倍,我需割除一個大痛,心怯,怕醒不過來,你陪多我三天。」
他側然,「子女們呢?」
「他們巴不得我今天去,明天分遺產。」
他無奈,點點頭。
鄭太太說:「我不會虧待你。」
她在紐約有公寓,他主持大局,一半像管家,一半似朋友,他送她進手術室,等她甦醒,陪她過了最辛苦的一夜。
手術很順利,醫生與看護一直以為他們是母子。
他叫保母做了清雞湯拎到醫院給她,又到唐人街買她想吃的八寶粥。
他是真心想她迅速康復,在床頭讀華文報頭條給她解悶。
但是,他一有空就撥電話回公司:「有找我嗎?」
「還沒有。」
失望。
「鄭太太怎麼樣?」
「她沒事,過幾日可以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