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欣說,「換上機械身之後,再也不能游泳,我此刻遇水即沉。」
露露佯裝吃驚,「你會不會壓沉這條小舟?」
「怎麼,你不打算同舟共濟?」
他們的笑聲在藍天白雲底下特別清脆動聽。
「天然風景真美。」
釣上來的大鮭魚,由永欣提著回家,做一頓豐富的午餐,請露露品嚐。
露露說,「我簡直不捨得走。」
「那麼就不要走。」
「人家會怎麼說呢?」
「那種人,不要去理他。」
露露看著永欣,微微的笑。
她還是回去了,晚上還要唱歌。
過幾天,永欣與小劉說起露露,「性格可愛,長得又漂亮,天生一副好歌喉。」
劉太太加一把嘴,「婚後叫她不要再唱了。」
小劉瞪老婆一眼,「誰問你意見,你管什麼閒帳?」
那劉太太還說,「那種地方人雜。」
永欣笑,「十劃尚未一撇,我憑什麼管她,她不嫌我,已經夠好。」
劉太太說,「永欣,你不必自卑,拿出勇氣出來。」
小劉說,「你哪一點配不起她?」
永欣想一想,「我不是真人。」
「別瞎說。」
永欣苦笑,那裡有真人每日早上一回到工廠先得坐上一張電椅,插上插撲,補充能源的?
世上諸般美食,已與他無緣,體力由小型電池操縱。
小劉說,「時代進步了,早一兩百年,不是一條村的人,還不准通婚呢。」
「她的確很開通大方,但是我不想誤解友誼為愛情。」永欣低下頭。
「你呢,你愛她嗎?」
永欣點點頭,「我很肯走我愛她,是以壓力很大,怕只怕期望過高,失望亦大。」
劉太太抱著幼嬰,「永欣,似你這般好心地的人,上帝不會辜負你。」
永欣不語。
劉太太又說,「我們最近見過芷茵。」
小劉跳起來,「誰問你了?盡說無謂話。」
劉太太不以為然,「人家永欣才不如你這般小器,永欣,是不是?芷茵也很牽記你。」
「她生活愉快嗎?」
「過得去,可是一直說很少男人似王永欣這麼光明磊落。」
永欣黯然,「那是過去的事了,我己不復當年。」
「過去的事不要再提。」
今日的王永欣沉默憂鬱,只有在見到露露的時候,才有歡容。
每個星期五,都是他們約會的日子。
不需要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光是手拉手,在長堤上散步,已經心曠神恰。
永欣做夢都沒想到他還能再度戀愛,午夜夢迴,時常感動至淚盈滿睫。
又不知該如何向露露表達,他不擅詞令,更不懂寫情詩。
他多方面倚賴露露的成熟,希望她自他的眼神看出他的心意。
露露不負他所望,很瞭解永欣心思。
一天,他們坐在露台看日落,那一抹橘紅色夕陽似映到露露臉頰上去,永欣目不轉晌欣賞女伴美態。
露露忽然轉過頭來問,「永欣,為什麼有些感情,沒有結果?」
永欣不加思索答,「愛得不夠。」
「是嗎?永欣,如果愛得夠,足以排解一切困難?」
「當然。」永欣十分肯定。
「永欣,我有話同你說。」
「請講。」
「這是我一個秘密。」
永欣笑,「大秘密,還是小秘密?」
「大秘密。」
「我知道了,你原是阿托伯酋長的禁臠,逃跑出來,與我作伴,現在要同去了。」
「永欣,我是講正經的。」露露有點焦急。
「我也很嚴肅,露露,每一個人,心底下,總有他的秘密,不必向任何人交代表態,過去是過去,我重視的,是現在、將來。」
露露吁出一口氣,「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
「你覺得說出來比較好的話,大可信任我,對我傾訴,我不是非知道不可。」
露露欲語還休。
永欣看著她,不信這個可愛的女子會有什麼黑暗的秘密,即使有,他一樣的愛她。
這次之後,露露再也沒有提過秘密。
在一個適當時刻,永欣向她求婚,「如果你覺得不是太壞,不是太可怕,我希望你應允我。」
平日爽朗的露霹忽然愕住,怔怔地瞪著永欣,過半晌,才說,「我要好好考慮,讓我靜一靜,別催我。」
終於到了揭曉的時分,愛得夠不夠,馬上可以知道。
永欣輕輕說,「我不會逼你。」
露露伏到永欣懷中,緊緊擁抱住他。
畢竟是人生大事,確要讓她好好考慮。
永欣趁這個空檔,進醫院做全身檢查。
手術科主任張醫生對於他的身體狀況十分滿意,「王永欣,你可以說經已練成金剛不壞之身。」
對於這樣的幽默感,永欣啼笑皆非。
「並非玩笑,」醫生說,「你的臂力是常人的十倍,跑步速度勝普通人十五倍,隨時可以更換四肢,誰敢與你爭鋒?」
永欣苦笑。
張醫生拍拍他肩膀。「還想不開?已經四年了。」
永欣勉強地笑。
「又有什麼心事?」
「醫生,我戀愛了。」
「恭喜恭喜,對方可知道你的情形?」
永欣點點頭。
「事先坦白了也好,免得將來有誤會。」
「我很羞傀,愛她好像變成害她,我又不能給她一個正常的家庭。」
醫生笑笑,「王永欣,生活中美中不足的事是很多的,所以古詞人要說,世事古難全,你又何必耿耿於懷?正常人的不育率也頗高。」
永欣不作聲。
「我有一名義肢病人也有同樣煩惱。」
「有人比我傷得更重?」
「怎麼沒有!」
「我不相信,你只不過想安慰我。」
張醫生嚴肅地說,「你最好相信我。」
永欣好奇,「他傷在哪裡?」
「你不會想知道,況且,我也不便透露。」
「他也在戀愛中?」
「是,比你更糟的是,對方不知道他的情況。」
「呵,」永欣萬分同情,「但是,我的義肢,是一眼看得出來的。」
「他不是傷在四肢。」
永欣知道醫生不允透露,便不再追問。
他只是說,「同是天涯淪落人。」
醫生看看永欣說,「卿需憐我我憐卿。」
永欣被張醫生文縐縐語氣逗得笑出來。
那天晚上,他接到露露的邀請。
「永欣,請在八點正到我家來。」
「一定。」
他的心忐忑。
恐怕不會有好消息了,如果是好訊息,她會以小鳥般聲調向永欣報告,「好,好好好好好,永欣,我答應你。」
可是露露現在只是以沉重的語氣叫他前去。
露露如往日般招呼他。
永欣心急,「快,告訴我,答案是或否。」
「永欣,且聽我說。」
「快講。」
「只怕我說了出來,你不再愛我。」
「你太低估我。」
「永欣,這是我的秘密,兩年前,我任職夜總會歌手,少不更事,有晚下班,多喝了一點,醉酒駕駛,汽車出事。」
永欣狐疑,「你撞倒了人?」
「不,我自己受了重傷。」
「什麼?」
「永欣,」她苦苦的笑,「你還不明白,這間公寓裡兩個人,你不是唯一的義肢人。」
永欣真正的怔住了,他一點都沒有看出來。
「我一定要向你坦白,這件事非同小可,絕不能瞞著你同你結婚。」
隔一會兒永欣溫柔的問,「是你的雙腿嗎?那多好,我倆同病相憐,會有更多的話題。」
「不,不是雙腿。」
永欣靈光一閃,「你也是張醫生的病人?」
露露點點頭。
「你最近見過他,把你心事告訴他?」
露露又點點頭。
「你受了重傷,傷在哪裡?快告訴我,你我命運相同,我怎麼敢嫌棄你?」
露露大眼充滿哀傷,「永欣,你準備好沒有?」
「準備好了。」永欣吸進一口氣。
「永欣,我四肢身體均完好無缺,乃血肉之軀。」
永欣呆住,耳畔嗡的一聲。
「可是,永欣,我的腦袋已被一具微型電腦取代,永欣,你明白嗎?我才是一具真正的機械人,張醫生手術高明,你沒看出來,永欣,我怎麼能答應你的求婚?我根本不是真人。」
永欣張大了嘴分不攏來。
可憐的露露。
她低低聲說,「現在你明白了吧?」
永欣不禁落下淚來,她還記得她的過去,天曉得這三年來她受盡什麼樣的折磨。
這麼可愛的女子要經過這麼大的苦難,實在太過殘忍,非要好好補足她不可。
露露站起來,「永欣,多謝你過去一段日子帶給我那麼多的快樂,我一生一世感激你。」
她走到大門,似要送客。
「你在說什麼?」永欣愕然,「將來我們還要分享更多快樂。」
露露睜大眼睛,手足知措。
永欣說,「愛你就是愛你,世上並無十全十美的人,你不嫌我壞脾氣,我也不嫌你孤僻,我們就可以生活在一起,露露,給我倆一個機會。」
露露看著他,「不是憐憫?」
「我的天,我還一直怕你同我做朋友是可憐我。」
永欣輕輕把露露擁在懷中。
他喃喃說,「我要加倍疼愛你,你還傢伙,不早告訴我,獨自胡思亂想。」
露露在他懷中嗚咽。
「什麼大不了的事情,我還以為你另外有愛人。」
永欣如抱著小孩似雙臂微微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