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醫生抬起頭,看著這個妝扮與實際年齡相差三十載的病人,聲音平靜而體貼:「朱女士,我們都曾經年輕過,當青春消逝,我們也都懷念那較美好的歲月,彼時,我們有精力有時間有盼望有勇氣,可是,人總會老,隨著年齡增長,我們得到智慧──」
朱伊娜驟然打斷醫生的話,「二十五歲!」
醫生無可奈何地攤攤手,歎口氣,苦笑,指著螢幕說:「我只能做到那樣。」
朱伊娜不肯放鬆,「不,呂醫生,別騙我,你的工夫遠不止如此。」
呂醫生只得說:「我還可以幫你修理身段:胸、腰、臀以及大腿,均可以恢復緊窄修長。」
朱伊娜忽然笑了,露出黃色帶煙漬的牙齒,「不,醫生,我不要做中年人。」
呂醫生覺得自己已經盡了力,「朱女土,不幸我幫不到你。」
朱伊娜看著醫生,「你不必再推搪了,呂醫生,實不相瞞,我是葉向榮夫人廖小茵介紹來的。」
呂醫生一怔。
朱女士打開手袋,取出一張名片遞給呂醫生,「葉夫人說,你不會推搪我。」
呂醫生接過名片,這次沉默的時間比上一次更長。
朱女士怕他變卦,用言語相逼:「葉夫人說,你的診所得以維持,靠她大力資助──」
呂醫生揚揚手,示意朱女士噤聲,接著,他抬起頭,冷冷說:「請跟我來。」
朱女士知道她勝利了。
她跟在呂醫生身後,走過一條長長的走廊,越走越冷,她牙齒忍不住輕輕打戰,終於,他們在一所精鋼製成的房門處止步,呂醫生把手掌按到鎖上由電腦辨別真偽。
輕輕哈地一聲,庫房門打開。
朱女士睜大雙眼與嘴巴,柔和光線下,只見庫內擺滿了一隻隻玻璃櫃,櫃內,是一具具靜止的人體。
呂醫生的聲音更加淡漠,「他們都是二十五歲以下的年輕人,卻不覺得生命可貴,浪擲青春,死於非命,朱女土,你可以挑選其中一具軀殼,讓我替你做腦電波轉移手術,那麼,你可以像葉夫人一樣,再次享用二十五歲的身軀。」
朱女土渾身戰慄,雙腿不聽使喚,漸漸放軟。
呂醫生說下去:「十二號眉目清秀,臉型五官有點像你,可加考慮,三十七號相貌較為平凡,可是有一副人人羨慕的身材……」
結尾
徐和平趁著他生命中最後一個暑假到歐洲旅行。
最後的暑假?因為明年大學就要畢業,象徵著一個階段結束,他不是不喜歡工作,但是那到底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像所有學生一樣,他對校園戀戀不已。
能作樂時且尋歡,他同自己那樣說,於是他背著背包出發到歐洲。
先到北歐維京出生地,然後是英倫三島,再拐彎到法國與德國,蒙地卡羅自然是非去不可之地,繼續到意大利、希臘、康士坦丁堡、坦磯亞,最後一站是西班牙。
徐和平漫遊個多月,人越來越瘦,皮膚曬成古銅色,精神卻十分閃爍,簡單的兩件衣服穿得幾乎要打補釘,平日吃的不過是開水麵包,可是他留戀忘返,真想成世浪跡歐洲,不再回家。
途中遇到不少同道中人,和平居然還算糧草充足,他身邊帶著若干美金,替其他年輕人解過困。
西班牙是最後一站,他開始惆悵。
過幾日就要回去了,得攤開報紙看聘人廣告,還有,添置西裝領帶,挾著文憑去見工,從此為五斗米折腰,直至他的青春小鳥被扼殺在公文之中……
可怕,和平掩著臉。
他坐在布尼奧爾鎮的市中、心廣場休息,廣場那一邊聚集的是白鴿群,這一邊則是遊客。
有人見他傷神,問:「嗨,你沒事吧?」
和平抬起頭來,「沒問題,噫,今天市集為何如此熱鬧?」
一個少女告訴他:「這是八月最後一個星期四,此地舉行拉多麥利娜節,擲番茄慶祝,明白嗎?」
和平大喜過望,「互擲番茄?」
「噯,市集那頭免費供應熟透大番茄,男性專挑美麗的女郎調笑,擲得她們一頭一腦──」
和平張大眼睛,「不會惹惱她們?」
「當然不,今日是紀念城裡守護神,百多年規矩了,擲完番茄之後,大家一起拿著水喉清洗激戰後的殘局,來,歡迎你加入遊戲。」
和平毫不猶疑跟著大隊出發。
天下居然有這麼好玩的事情,豈容錯過。
到了市集西端,已經有人塞番茄到他手中,只見處處張燈結綵,樂隊演奏,少女少男一字排開,互相扔番茄,雙方渾身染得嫣紅,笑聲、嬌吆聲、斥責聲不絕,見到喜歡的人,可以追逐擲之。
和平咧開嘴笑,蔚為奇觀。
正在觀賞風景,忽然啪的一聲,左胸開了花,中了一隻大番茄,連籽帶汁炸開,低頭一看,胸前一片紅,像是中了一槍似的,浪漫激情兼備,誰,誰惹他?
和平抬起頭,看到一個標準南歐美女,正對著地微微笑,那女郎有波浪長殤發,大大褐色鹿樣雙瞳,象牙白皮膚,穿著極薄的白綢裙子,身子擺動一下,示意對方進攻。
和平實在忍不住,將手中番茄還擲,那果子不偏不倚落在女郎胸前,薄薄白衣遭汁液染濕,變成半透明。
年輕的徐和平呆呆地站著。
女郎伸手招他,用英語說:「來,來。」
來就來,人不大膽枉少年。
女郎伸手握住和平的手,歡呼一聲,往市集東面奔去。
途中他倆繼續迎戰,和平只覺、心曠神怡,他知道即使活到八十歲,可能也沒有機會重複今日快樂的情緒。
將來,他也許會舊地重遊,但可能偕妻兒住在五星酒店中,嫌天氣炎熱以及食物不夠水準……
走進石板小巷,是一列民居。
那女郎抄起一桶水,潑向和平。
和平不甘後人,亦朝她潑水。
女郎索性站在水龍頭底下沖洗頭髮。一連串水花激起水珠,在夕陽底下看來,宛如水晶灑了一地,女郎笑聲好比銀鈴,倩影襯著藍天白雲,美得令和平、心悸。
呵,年輕真好。
女郎洗淨頭髮,取來白酒麵包,與和平坐在曬台底下享用,兩人的衣服漸漸乾了。
和平凝視她的大眼睛。
她輕輕問:「你……可想跟我來?」
和平毅然答:「是!」
他握緊她的手,陪她走進窄巷。
巷上牆與牆之間搭著晾衣繩,大小衣物似萬國旗似飄拂,和平已經豁出去,今日,他決定隨遇而安。
這必定是小鎮比較貧窮的一角,和平看到垃圾堆及污水流過,餓貓咪嗚咪嗚地叫。
女郎停住腳步。
她推開一扇未曾鎖上的門。
屋裡只得簡單的傢俱,她示意和平坐下。
女郎笑臉仍然甜蜜,她輕輕過來,雙臂圍繞住和平的脖子。
正在此際,和平發覺屋內另外有人,他轉頭看,只見一瘦削佝傳的中年漢子捧著一盆洗罷的衣服走進來。
女郎變色,揮手曰:「去!去!」
那人服從地退出。
和平疑竇頓生:「那是誰?」
女郎收斂笑意:「如果你欲留下,一百美金。」
和平愕住半晌,真沒想到那麼美麗的事情會有那樣的醜陋的結尾,他默默掏出鈔票放桌上。
女郎滿意地收起美金。
和平問:「那男人是你父親?」
女郎答:「我丈夫。」
和平衝口而出:「為什麼?」
「我需要一個忠誠的人來服侍我。」
和平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陋巷。
這的確是他最後一個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