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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她眼神帶到我身上,不打招呼也打了招呼,我則不便迎上去,眼睜睜看他們進了醫院。

  我心裡詫異,我們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點與時間碰面。回到辦公室,才坐下沒一會兒,她就推門進來,一身白,我站起來迎她,心中卻不意外,彷彿有種預感,她會來找我似的。

  我說:「劉太太,劉先生沒有大礙吧?」

  「年紀大了,身體總有點不對勁。」她輕輕說。

  我們沉默了,我可以聞到她身上那股熟悉的香水味。

  過了一會兒她說:「護士告訴我,你的辦公室在這裡。」

  「謝謝你來探訪我。」我說。

  她問:「明天有空嗎?晚上想請你吃飯。」

  「有空。」我立刻回答。

  「不需要考慮一下?」她溫柔的問。

  我搖搖頭。

  她說:「明天見。」

  我送她出去,司機立刻替她拉開了車門,我目送大房車緩緩離去。

  她叫我想清楚,我明白。她丈夫躺在醫院裡,我卻跑出去同她約會,到底是招惹是非的行為,何必為吃一頓飯而招來這麼多是非?

  但是為了她,這一切算得什麼呢?

  同事告訴我,劉富林患肺癌,換句話說,一切不過差遲早。而她在這種時刻尚不忘與年輕男人的會,也自有膽色,不必多言。

  那夜我開車去劉宅接她,她翩翩出現,神色如常,對於劉富林她一字不提。

  我們吃了一頓燭光晚餐,跳舞至深夜。

  我改稱她叫露露。

  劉富林娶她的那一日,也就該知道不配吧,他是那麼有大智能大才能的男人,但是為露露,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想她也知道這一點。過了十二點,她說有點累,我依依不捨,但也只好送她回家。

  我輕問:「你會不會再叫我出來?」

  「對你沒好處。」

  「理它呢。」我笑。

  「你想清楚了?」

  「需要想,我就不出來了。」我說。

  「我走得開,就與你聯絡。」

  世事真是巧得很,去停車場取車的時候,遇上了蓓蓓與她的家人。

  蓓蓓一見到我身邊的人,馬上眼睛發光,我心中暗叫一聲糟糕,蓓蓓這張嘴——

  當時露露上車,也沒看見人家在盯著她,我送她到門口。

  我叮囑:「你心情不好,不妨找我聊聊。」

  她問,「我心情幹麼要不好?」

  我無言以對,她輕輕一笑,下車。

  過了幾天,劉富林就不妥當了,我趕到醫院,只見劉氏家族濟濟一堂等在頭等病房外,露露另外坐在一角,面色恆靜,而劉氏的子女卻怒火中燒似的瞪著她,個個若噴出火來。

  我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她與我點點頭。

  劉富林的私人醫生出來,只傳露露一人,那幾個子女頓時浮躁地口出怨言。

  露露進去良久才出來,請我送她回家。

  當夜劉富林就死了。

  財產幾乎全部交了給她。

  而我與露露熟稔的事,很快傳到父親耳中,他傳我去問話。

  我笑笑說:「是蓓蓓搬嘴,是不是?」

  父親冷笑,「不見得是謠言吧?」

  「我們是朋友。」

  「你什麼地方不好找朋友?」他說得很絕。

  「父親,你聽了什麼風言風語來?」

  「你打算怎麼樣?跟她繼續來往?」

  「是。」我答得很清楚。

  「為什麼?」

  「我喜歡她。」

  「你好好一個青年,跟這種妖婦混在一起幹什麼?」

  「我的私生活我自己會加以控制。」

  「小報上已經出現影射文字。」他震怒。

  「我正想出風頭,不妨。」

  「你這種愚昧,遲早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不在乎。」

  「健明——」

  「父親,我已是一個好兒子,何苦再要我做一個木頭人。」我仍然心平氣和。

  「我總是為你好,健明。」父親彷彿非常痛心。

  「你放心,我並沒有被狐狸精迷惑,人家才沒有那個空在我身上下蠱呢。」

  「蓓蓓呢,你為什麼扔了蓓蓓?」他責問。

  「是蓓蓓扔我,不是我扔蓓蓓。」我兵來將擋。

  他歎口氣,「健明,你好自為之。」

  我拍他的肩膀,「你放心。」一再保證。

  小報上的影射文字我看過了,可能是劉家子女放出去的消息,不外是說露露未亡人屍管未寒,已經到處姘上小白臉之類。

  我覺得好笑,小白臉,我的面皮並不白,小報上說的也不止我一人,又沒有指名道姓,對於這種事,我一向不敏感。

  露露是個有膽色的女人,她當然更加不會介意,錢已經在她手裡,她根本不在乎其它的事。

  她說:「我令到劉富林有生之年生活愉快,他以他的財產作為我的報酬,有什麼不對呢?別人愛說什麼,我理不了那麼多。」

  「有沒有考慮過到外國去生活?」

  「我到外國去能做些什麼?」她微笑,「你這孩子——叫我到唐人街開餐館?」

  我也笑,我與露露之間的關係非常曖昧,我們倆其實並沒有不可告人之秘密,她並沒有陷我於不義,她亦沒有把我當心腹,對我傾訴過什麼心事,關於她的一切,我知得並不比小報記者更多,至於說她要找人陪,不如說她出來陪我更妥貼,寂寞的是我不是她。

  但我們基於什麼常常見面呢?

  她說:「因為你是一個那麼聰明伶俐的孩子。」

  孩子。

  她用這樣的借口來把我們兩人分割得遠遠的。女人一把咱們當作「朋友」、「孩子」、「偶像」……咱們就沒了希望,只有在她們把咱們當「男人」的時候,一切才能順利進行。

  男人——原始的異性吸引,迷惑的氣息,最基本的需求,天然的本性……但願在我的女神面前,我只是一個男人。

  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下,我又見到了蓓蓓。是她先走過來跟我打招呼,我原想以冷淡對她,但又不忍這樣小家子氣,於是照舊與她微笑,站起來讓位於。

  「健明,好嗎?」她一屁股坐下來,上下打量我。

  「托賴不壞。」我微笑。

  她似不相信,「你爹沒對你訓話?」

  我心平氣和的說:「訓什麼話?我品格端正,勤奮工作,無瑕可擊的好兒子。」

  蓓蓓失望之情形於色。

  「你現在跟誰走?」我間。

  「我沒有固定的男朋友。」她說。

  「蓓蓓,」我真是好心,「你也該留一下神了,年紀不小羅。」

  她的面孔陰沉了下來,「你呢,健明,你仍然與劉某的寡婦來往?」

  「她確是我的朋友。」

  「沒有那麼簡單吧,全城人都知道你們的事。」

  「是嗎,他們怎麼說?有沒有說她養著我?」我問:「不至於到那個地步吧,她還那麼漂亮,我也至少是個醫生。」

  「你怎麼變得這樣嬉皮笑臉?」蓓蓓不以為然。

  我心中不好過,白白擔了一個虛名,我只希望名副其實地得到她。

  「健明,你變了。」蓓蓓搖著頭。

  「你說我變,那我也只好徇眾要求的變一下。」我仍在笑。

  她站起來,走開了,有點拂袖而去的味道。

  很明顯,蓓蓓生活並不快樂,我也過得並不比她更好,倒是我倆在一起的時候,大家都不寂寞,節目豐富,熱熱鬧鬧,日子過得很快,雖然膚淺,倒也愉快,想到這裡,心中不禁惘然。

  這是我與蓓蓓分手以來,第一次覺得惋惜不知道蓓蓓是否有同樣的感覺。

  再見到露露的時候,我問她:「我有否資格成家立室?」

  露露沉吟半晌,「有錢比較好辦事,成家當然先要有一個家,現在的房子很貴了,再說家俱裝修都要花費,況且滿街都有牛奶站,你們年輕男人斷不會為了一杯牛奶而拖條牛回家。」

  我笑:「家中有牛比較有歸屬感。」

  她也笑:「那要看那個女孩子要求如何了,像我,我最怕出來賺那麼八千一萬的月薪,天天風吹雨打的往寫字間跑,與男同事打情罵俏,受上司呼來喝去,故此我嫁劉某,專心一致的服侍他一個人,但是也有些女孩子,品格優秀,又實事求是,她們寧願賺了錢來與丈夫一共負擔小家庭,下了班把飯菜帶回家煮,一年生一個孩子,養在托兒所,閒時在公共交通工具裡打毛衣,她們也過得很開心,也許比我更快樂呢,誰知道?但是我沒有那麼可愛偉大,一個人得到一些,必然失去一些,老實說,我並不嚮往我失去的那些。」

  我怔住了。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她對我透露心聲,我的女神是一個鐵石心腸的金剛不壞身。

  我低下頭,無言。

  她笑說:「你讓我做一個平凡辛勞的女人,我情願生癌。」

  我心中間過一絲反感。

  「健明,我知道你怎麼想,但在這個世界上,感情是太奢侈的事。」

  我大膽地問:「你對我沒有感情嗎?」

  她反問:「怎麼樣的感情?我們是朋友。」

  「譬如說:失去我後,你會不會懷念我?」

  她溫柔地答:「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得到你,又怎麼會失去你?」

  我非常失望,「露露,我並沒有把什麼奢望,但我在你心中,難道一文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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