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張德點點頭,「我有一個朋友,也這麼說。」
「一個女孩子?!」我問。
他看著我,「男孩子就不可以喜歡花?」
「對不起。」我笑,「每天在這裡站一站,你會覺得舒服。」
「你對我很好。」他說。
我聽了很開心,不過我說:「那裡,不過朋友而已。」
「你真的不怕我的病菌?」他問。
「我已經忘記你是病人了,」我說:「我只覺得你是個怪人,一直提醒大家你在生病。」
他又笑了笑,在他的眼睛裡,我稍微看到一點溫暖。
張德的眼睛很亮很冷。我從來復見過那麼閃亮的眸子,我不知道這與他的病有沒有關係。
我多麼希望他不是一個病人。多麼希望。
而且我喜歡與他談話,即使只是一句半句,也使我心裡開朗。
「太陽漸漸下山了。」我說。
「這不是我嗎?」他解嘲似的說:「太陽下山了。」
「亂說!」忽然之間我的聲音大起來,「假如你一直這樣子想的話,你的病也不會輕易好得了。」
「你放心,我算是樂觀的人了,」他答:「如果逃避現實二直忌諱提這個『病』字,你認為我就能痊癒了?」
「雖然如此,但你也不能過份,老提若幹什麼呢?照我看,你竟與平常人沒有什麼分別。」
他看我一眼,飛腳踢起了一塊石子,不出聲。
過了半晌他說:「人人像你這麼說就好了。」
我站在他身邊,覺得很開心,他也好像喜歡我。
「那個池塘裡可有魚?」他問。
「沒有,魚塘可在那邊呢,大得不得了,這只不過是個養青蛙的小氹罷了。」我笑笑。
他轉過身子,「我想還是上樓去吧。」
「不多站一會兒?」我問。
「不好。」
「明天再下來吧。」我說:「天天來吸吸新鮮空氣。」
「這無異是一個美麗的地力。」他說。
我陪他走進屋子,阿好吃驚的看著我,我不去理她。
可喜的是,母親仍舊在房間裡沒有出來,省卻不少麻煩,張德很明白的加緊腳步上樓去了。
我心裡難受,縱使把他留在這裡,叫他一直這樣鬼鬼祟祟,藏頭露腳的做人,也不是辦法?
看來他真的苦命得很,我希望我盡量可以幫他的忙吧。
晚飯後我拉住了母親,「媽,今天晚上你在哪裡睡?」
「咦,問得真奇怪。」媽笑了。
她這樣一笑,我已經知道答案了,她今晚斷不會與我睡在一塊。於是我說:「我有話講,媽。」
「什麼話?」她問。
「媽,你答應我把話聽完,並且不生氣,行嗎?」
媽媽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會兒,問:「什麼話,說吧。」
她今天的心情,彷彿還過得去的樣子。
我與她坐在客廳的一角,低聲說:「把張德留下來吧。」
媽詫異的問:「為什麼這樣反覆?不是說好請他到醫院去的?他們家人也同意了。」
「醫院實在不是什麼好去處,媽,這裡比較適合他。」
媽笑,「我也知道這緣故,照我說,我也不適合住在這裡,我想搬到淺水灣大別墅去呢,凡事哪單可以講『想』的?」
我急了,「媽,你怎麼可以輕描淡寫的就把他打發了,你那個想法又自不同,他留在我們這裡養養病,也不算奢望呀。」
「玉兒,你可別節外生枝了。」
「媽——」
「況且這事與你有什麼關係——難保不是你爸找你來做說客的,這老傢伙,明明昨天答應了我,今天又來這一套,可惡!」
「媽,你可別誤會,他絕對沒有這個意思,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別冤枉了爸。」
我連忙這樣說。
「這倒奇了,你幹麼幾次三番的替他央求呢?」媽問。
「我……看見他可憐。」
「那倒也是真的。」媽點點頭。
「媽,明天跟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身體,倘若不是非常危險的,可否就留他在這裡呢?請你考慮考慮。」
「這辦法倒可以行,只是他的病恐怕不輕。若果不是病人,不說是一個,只要住得下,十個也不妨,我又不是不喜歡活活潑潑的年輕人,家裡都熱鬧點,也罷,明天就去醫院一趟,我也想知道他病況.免得大家都疑神疑鬼的。」
「謝謝媽?」我鬆了一口氣。。
「咦,你謝我幹麼?該謝我們的是他的父母、親生骨肉倒扔了到我們這裡來,叫我們費心費神的,莫名其妙,天下有他們這種人,就有你爸這種人,忽然之間把這種事包攬在自己身上,叫人怎麼受得了?」
「算了,媽,何苦再罵爸爸呢?他不是認了錯了?」
媽這才住了聲。
可恨我天逃詡要上班,沒得空閒,否則的話,倒也可以在塚陪著張德,或是索性跟他到醫院去。
那間律師樓,請假也不是容易的事,而且為這個人請假,又有什麼名目?父母也不會高興。
不過,我總歸有點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可以陪陪張德,他委實太孤單了。
我或老應該說,我實在太孤單了,希望他陪陪我。
我總共才那麼一個大哥,與他又談不攏來,見了面也沒有什麼可說的——況且也不常常見面,他有老婆子女,又有事業,平常一個禮拜最多來一次,倘若有了應酬,索性兩個星期不見面,也是有的。
第二天我照樣去上班。
沒有什麼值得提的,寫字樓工作,永遠是刻板文章。
再忙的工作,也不好有怨言,自然是應該忙的,不忙找我去白白坐著二個月拿那八百塊的薪金不成?天下沒這麼美的道理。
星期二回到家裡,媽媽一臉的笑容。
這一下子她自然樂了,定是張德已經給她轟走了,順了她的心願,她才這樣子,我的心冷了半截。
「玉兒,來來,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你一定很開心。」
「什麼天大的開心事?」我問。
「今天你爸與張德去看了醫生來,照了x光片,可不是奇跡出現了,那肺上居然痊癒了!原來這孩子動身回來之前,已經去做過手術,他也不提,如今這疤結得好好的,再也不傳染別人的,這一下子,可不大家安樂?也不必爭吵了。」媽一口氣的說完。
我喜出望外,「真有此事?」我問。
爸爸出來說:「騙你不成?當然現在他身體還實在弱,需要休養,好好的吃吃睡睡,過那麼一年半載,也就可以巴望全部痊癒,患這種病,到底傷元氣的,他在外這三年來,也沒人好好的照顧他,以致拖成這樣子。」爸搖搖頭。
「這樣說,」我大嚷,「他倒不是個病人了?」
「怎麼不是?」爸看了媽一眼.「不過他不是危險性的病人罷了。醫生那裡,還是取來了無數的藥物,定期還得去打針,平常也要吃營養品。」
我在屋裡跳來跳去:「媽,這下子你不會嫌棄他了吧?」
媽說:「這瘋子,要你這麼開心幹什麼?」
我靜下來,是的,我似乎該收斂一點。
我說:「雖然不是自家人,但是這樣的病,有希望痊癒,當然是好的,對不對?」
爸說:「玉兒也講得對,下午我馬上打一個長途電話過去給他父親,連他繼母,在一旁都高興。」
媽說:「我也說是個好消息,現在大家都放下心來了。」
我問:「他人呢?」
「還在樓上呢,照樣一個人關在房裡,也沒有半點喜悅露出來,」媽說:「真是個怪孩子。」
媽當然說他怪的,因為媽根本不瞭解,她怎麼會知道他的心理狀態呢?我說:「我上去者看他。」
「雲兒」媽又想阻止了。她對張德,終有照不大好的印象,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爸說:「讓她上去跟張德說說話吧。」
於是我一溜煙的趕上了樓。
我敲張德的房門,他問:「誰?」聲音並沒有過份喜悅。
「我。」我說。
他替我來開門,每次他都替我來開門,他從不說「進來」。
我滿臉的笑容,「恭喜你啊。」
他微微一笑,「是的,這是值得恭喜的。」
「現在你可以留下來了,媽媽也很為你高興。」
「謝謝她。」張德很平淡的說:「她對我很好。」
「你不必謝她,其實她不討厭你的人,她怕你的病。」
「是的。」
「現在她放心了,張德,我們都歡迎你住下來。」
「我已經決定留下來了,我很感激你們。」他說。
但是他的聲音,他的聲音並沒有太多的意外。
我說:「你沒有告訴爸你開刀動手術,為什麼?」
「醫生說我有百分之六十痊癒的機會,還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這樣悲觀啊,」我說:「你該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會懂的。」
「為什麼不懂?」我奇怪的問。
「往壞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驚喜,像我今天這樣,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麼吃得消!」
我細細回味他的話,我呆住了。
他想得這麼多,這麼周詳,我比起他,一頭牛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