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惑不解,或者以前成功過許多次,這次觸礁,很不以為然。
「你特別刁鑽。」果然,透露出一點心聲。
或許是。「我們走吧。」我說。
回到自己的小公寓,只覺電梯中一陣霉味。進得門來,開足抽濕機,空氣還是潮濕不堪,地方淺窄不在話下,隔壁人家開了兩桌麻將,大呼小叫的打將起來。
我捧著頭歎口氣。
自暴自棄並不是太難的事。
做不做人小老婆倒是其次,我的道德觀念有異於一般人,最大的問題是我並不愛梅超群。男女之間總要有點愛意存在。尊敬他佩服他是不夠的。
第二天上班,小祝悄悄把我拉在一旁。
他說:「大家都知道了。」
「知道什麼?」
「你有男朋友!是闊佬。」他鬼鬼祟祟說。
我笑,「那我還在這裡同你稱兄道弟幹什麼?」
「過渡時期?」
「你真會說話。」我向他睞睞眼。
我把辦公桌上的功夫推來推去,老是不想做,我心已經散了。
中午買個漢堡包,跑到連卡佛去看古董珠寶,一邊吃一邊春,也不抬頭看售貨員的臉色,不知他們怎麼想。
我變得這樣吊兒郎當,眼看就墮落了。
回到辦公室,我拾起筆來,略做幾樣功夫,已到下班時間,我便拾起手袋出門。
女大班看到我,很諷刺地說:「一到時間馬上就走了?」
我只笑一笑,推門出去。
到了時間不走幹什麼?會在這裡等死?
誰那麼本事,誰自己做好了。我是隨時可以辭職的,辭工到什麼地方去?到梅超群的金屋裡去?
我笑了。
那日我在街上溜躂很久,心很低沉。
據說是有命運的,有種女人嫁三次都做寡婦,有些每次都跟著拆白黨,有些衣食不愁,有些注定要做人小老婆。
我很沮喪。
到底我的命運如何?
在我前面有兩條路可走。要不一直做到老,自供自足也有其一定的樂趣,嫁了人繼續做,懷著孩子也繼續,到五十五歲拿公積金退休,倒不是辛苦,而是悶,天天自公司到家,家回到公司,去年就膩得想大聲尖叫,不要說是三十年。
另外一條路,就是梅超群為我鋪的路。
我躑躅回家。
梅家的司機前來對我說:「你回來了,古小姐。」
「是。」我訝異,「梅先生在這裡等?」
「不,是梅太太。」他非常尷尬。
我轉過頭去,還來不及出聲,梅太太已從房車裡出來。
她穿著套名貴的絲服,首飾配得無瑕可擊,但是憂傷佈滿她的面孔。
梅超群還說他的妻子不會在乎。
我朝她點點頭。
「古小姐,我在這裡等你良久了。」
「我在逛街。」我也不知為何要向她解釋。
「我女兒也在車上。」她嚅嚅地說。
「是嗎?」我看著她,「梅太太,有什麼話說吧。」
她很沮喪,「我的精神非常困惑,我丈夫老是在外頭有女朋友。」
「那你應該同他離婚。」我說。
她很可憐地看著我。
我笑,「啊,你不必對我說什麼,我並沒有跟他怎麼樣,我們不過是朋友。」
「聽說你們一起去看房子。」她說。
「不是一起買房子。」我提醒她。
她還是看著我,我不想再說下去。「我要上樓了。」
「古小姐!」
「沒有什麼好說的,梅太太,他是你的丈夫,忍耐在你,分手也在你。」
「古小姐。」
我轉頭,是他的女兒。詁^
「古小姐,你聽我說。」
「叫我離開你的父親?」我笑。
我笑:「但如果不是我,也會是其他女人,你與令堂難道就這樣逐家逐戶哀求以渡餘—生?」
她怔住。
我說:「我不是問題,我認識梅先生已經有些累,如果要跟他,早跟定了,但我們始終是朋友,我們的感情很好,但相信不會有很大的發展。」
梅小姐同梅太太說:「媽,我們回去吧,古小姐說得對。」
梅太太落下淚來。
而梅先生還以為她不在乎,妄說他們之間已成為兄弟姐妹。
我轉身上樓。
聽見梅小姐說,「媽,我們真的不讀來,下次還不知道要聽什麼教訓呢!要不離開他,要不忍著他,都不必出來求人,自己打嘴巴。」
我也聽得無限涼意。
再回頭的時候,她們已經上車走了。
從那天開始,我立意不聽梅超群的電話。
他大概是知道梅太太與我接觸過、想盡辦法同我解釋。
我跟他寫封信,最後幾段說不關梅太太的事:「——自問沒法接受你的好意,性格控制命運,我的命運注定要在寫字樓裡渡過餘生,自力更生。目前還不想結婚,到三十五歲或許會得考慮,到時身邊有點節蓄,挑個志同道合的男人結婚,也不必理他賺不賺得了。」
我從來沒有對人道麼真誠過。
隔了很久他沒有回音,我只道他追別人去了。
在寫字樓依然故我,日子過得快,月底發薪就慢,我真懷疑到三十五歲是否會有節蓄。
(長歎)
一日下班到家,又看見梅家的司機。
我說:「阿江,又是你?」
「古小姐,是梅先生叫我來的。」他說。
「啊?他人呢?」
「他在紐約。」
「太太精神好得多了。」看來連司機也有點安慰。
「那你來做什麼?」
他傻氣的說,「先生叫我送東西來。」
「送什麼?」
他把一隻信封交我手中。
「謝謝你。」
「太太也有東西交給你。」
「什麼?」
「先生不知道太太有東西交給你,太太也不知道先生有東西交給你,但是他們兩個人都有東西給你。」
司機又拿出一個信封。
我接過。
兩個人都有禮物給我,什麼意思?
我先拆開梅太太的禮物,是一隻胸口針。古董式樣,漂亮得不得了,正是我時常想要的,開心得我吹聲口哨。她的一張便條說:「雖然不是你,也會是其他人!但謝謝你離開他。」
我名正言順的把別針扣在外套上。
再拆開梅超群的信,這傢伙,他老婆比他闊氣得多,他什麼都沒有送我,只說:「謝謝你曾給我火花。」
這人。
我笑。叫自己熄了貪念。
後來,隔了很久,天氣已經很熱了,我才知道梅氏夫婦搬到紐約去住,不再回香港。
我在偶然的機會見過梅小姐一次。她對我很客氣,向我點點頭,並沒有裝不認識我。
而我,老樣子過日子。
有時候同莉莉去逛街,有時候耽家中,很多散約,仍沒有火花。
別人成為我的火花,好過我成為人家的火花。
繼父
母親告訴我,她要再婚的時候,我高興得跳起來。
她正在「尷尬」年齡,四十二歲,說老不老,說年輕,當然也不能夠。她看上去成熟,優雅,除了笑起來時眼角有幾條皺紋之外,一點也不像中年人,身裁尤其保養得無瑕可擊,這樣的女人,無論她是我的母親或否,都應該有第二春。
我舉手贊成。
「不過,」我說:「一直沒聽你說起,一下子到結婚階段,可見你把秘密保守得好。」
「事情沒有九分光,不好意思嚷嚷。」
「不用說他一定是十分人才。」
「很不錯。」母親承認,「不然不考慮嫁給他。」
「幾時行禮?」
「下個月十五。」
「在什麼地方結婚?」
「紐約,然後飛到巴比多斯渡假。」
「多好。」我笑,「真羨慕你。」
「我還擔心你會不高興?」
「什麼的話,我都廿一歲了,還怕人搶去母親的愛?」我拍拍她肩膀。
母親彷彿仍有隱憂。
「他幹哪一行?」
「他的職業很特別,是海上油田工程師。」
「嘩,這麼冷門。」我問:「他長得英俊嗎?」
「下星期我們一起吃頓飯,」母親說:「你會見到他。」
我故意說,「也是時候了,紙包不住火。」
我看著母親,她的皮膚仍然滑膩,頭髮如雲一般,許多像她這般年紀的女人,還打前劉海冒充廿九歲半,但她一直行為端莊,想必是為我設想,免我難做。
飯後她一個人出去,我留在家中為自己織一件花樣複雜的毛衣,忙得不亦樂乎。
父親去世已有六年。
他比母親大十五年,兩人非常相配,也異常恩愛。
頭兩年,新寡的母親渾身猶如掏空一般,很少說話,很少笑,寄情於工作,後來,時間或許沒有治療她的傷口,但到底她接受事實,平靜下來。
她一直控制得很好。
或許是為我,我需要她,她不能倒下來。
她一直有班朋友,閒時吃吃喝喝,消遣一番,有些是中學同學,有些是舊同事,相識廿年以上。
我老認為她那些朋友中沒有新血,不過是你哄我,我陪你,無聊人找個伴說說話,誰也不會論到嫁娶,一點希望也沒有。
母親說做朋友不應講企圖,並且覺得我們這一代很殘酷可怕,什麼都講益處。
歲月如水逝去,我滿以為羅曼史已與她無緣,沒料到她會打算再婚,日子都定下了。
在想像中,對方應當年近五十,風度翩翩,事業有成。他以前大概也結過婚,或許我們兩家的孩子可以做好朋友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