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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亦舒

  我在呆想,她已坐下。

  「我想向你借錢,」她說。「你有錢嗎?你肯借嗎?」

  「我只有數千元現款。」

  「嘿!」她冷笑,「果然,有沒有信用卡?」

  「我有一張附屬金卡。」

  「咄,我也有,此刻金卡滿天飛,啥稀奇。」

  我有點悲哀,這個野性難酬的野貓型女子、我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我問:「你需要多少?」

  「你盡身邊所有給我好了,別擔心,我會還你。」

  我進房去拉開抽屜把鈔票數給她。

  「要不要我簽欠單?」她笑問。

  「你會回來嗎?」

  「我回來,呵,對,上主醫治十個麻風病人,只有一個回來,有九個不知所蹤。你要我回來?」

  她對聖經故事真是很熟的。  「我願意做你的朋友。」

  「我不回來,也是為你好。」她歎口氣,「你想想,似你這麼白璧無瑕的一個人,同我這樣的女人做朋友  ,會有什麼後果?」

  「你住在象牙塔中,我住在陰溝裡,我們不可能做朋友。」

  「那你當初為什麼跟著我?」

  「因為你好玩。」

  「現在不好玩?」

  她搖搖頭,「你對我不錯,我不忍心提這個玩字,要玩,我找別人玩?」

  這麼豪爽,居然放過了我,但我反而恍然若失。

  「我還要在這裡躲一躲,過三兩天,就可以走。」

  司機告訴我,這一兩日,已經有形跡可疑的男女在門外徘徊。

  找上門來了。

  「有什麼舉止?」

  「還沒有,但是否要報警?」

  我想一想,「不用。」是敵是友還分不出來。

  司機根警惕,「我們要留意門戶。」他向蘇珊的背影呶一呶嘴。

  「我省得。」

  「老爺大後日回來。」

  「我知道。」

  「那位小姐不是把這裡當聯絡站吧。」

  我同司機說:「你不用操心。」

  我在這個家的地位並不高。

  去上學時,我留意門口,果然有人鬼鬼祟祟的探望,但看到我並無行動。

  我有點忐忑,同這些人扯上關係,是禍不是福。

  我問蘇珊:「有沒有看到那些人?」

  「什麼人,」她若無其事,「你別多心。」

  「別瞞我,如果你當我是朋友,別瞞我。」

  「有我在,他們不會傷害到你。」

  我無言。

  那夜睡到一半,只覺有一個人在我臉上呵氣。

  我驚醒,伸手一擋,碰到柔軟的身體,我回過神來「蘇珊?下得我一身冷汗。」

  她向我靠過來。

  我心跳得如要自喉嚨躍出,半睡半醒,似幻以真。

  她睡在我身邊,把頭擱在我臂彎裡。

  我的心在那一剎間,忽然明澄,了無雜念。

  我並沒有推開她,但輕聲問:「這是幹什麼,引誘我?」

  「不,報答你。」

  「我不需要你報答,而且這樣做法也不對。」

  「別在這種時候說話。」

  多年的修練到底使我與普通男人有點分別。

  「蘇珊,你誤會了,這種原始的辦法,是行不通的。」

  她大惑不解,「你不喜歡我?」

  「正如你說,就因為喜歡你,所以才不同你玩。」

  她沉默,身體離開一點。

  我暗自鬆一口氣。

  她說:「我不知道有什麼其他的辦法可以報答你。」

  「你可以答應我,以後切勿這樣用你的身體。」

  「我除了身體,一無所有。」

  可憐的蘇珊。

  我歎息一聲。

  她又伸出手臂緊緊抱住我、

  我要開燈,她阻止我。

  「別,別動。」

  我說,「天快要亮了。」

  「你真是一個好人。」蘇珊說。

  「你也可以做一個好人。」

  她打一個呵欠,「可惜好人都是大悶人。」

  這個女孩子,復是複雜到絕點,個也簡單到頂點。

  我輕輕起床,立刻穿上外衣,改坐到沙發上去,與她維持距離。

  剛才真是險過剃刀邊緣。我怔怔的想,但是我有沒有後悔?我的信仰、教育與性格都令我臨崖勒馬,但是我心中的真意願究竟是怎麼樣的?我答不上來,也不敢答。

  我用手捧著頭,思想良久。

  我所認識的女孩子,個個斯文有禮,多多少少帶些做作,教養使她們緊緊戴看面具,越是矜持越是假,越是與眾不同越矯情……

  蘇珊與她們完全不同,那麼多男人喜歡壞女人,不是沒有道理的,她們豪邁、激情、自然、充滿誘惑,野玫瑰、水遠在男人生命中添增色彩火花。

  我梳洗後上學,一路上感慨萬千。

  那日回來,司機說,蘇珊已經離去,同日大門外可疑人物也同時失蹤。

  司機的語氣很安慰,由此可知,他已擔心良久。

  一個字也沒有留下。我找遍客房,什麼蛛絲馬跡都沒有,多麼爽快,要來就來,要去就去,沒有再見,沒有眼淚。

  以後還會見到她吧,總會有機會的,人與人生間的緣份奇得不能冉奇。

  每次我在禮拜堂,總留意門口,等一個美艷不羈的女孩子來問我;「你信上帝,真的?」

  真的。

  我不會忘記她。

  夏竹

  大霧,港督府杜鵑花開得遍野漫山。

  我早換上夏季衣裳,冒著重傷風的危險,偷得一些浪漫。

  去年選購冬裝的時候,興致勃勃的,多麼嚮往它們的鬆軟厚實,一到季末,馬上改愛輕俏的細麻布。

  人。

  人就是這樣,得隴望蜀,心變得快。

  工作還是那份工作,老英國人被調回祖家去——大家鬆一口氣。

  老英早年不知在本國做啥子工作(清道夫?書記?),早不可考,來到殖民地著實威風數十年,豐厚的薪水,數十名大學生被他呼來喝去,一千平方米的公家宿舍,然而他還是遺憾公司沒有替他安排一個蘇茜黃,於是他自己動手,但凡平頭整臉的打字員,都得被他約過,有志氣的自然同上司哭訴,沒志氣的卻以為自己登龍門。

  老英沒有道德,得了甜頭還要四處宣揚,什麼露茜有臭狐,蓮達愛磨牙之類,把整個辦公室弄得似馬戲班。

  現在終於走了。

  跟著那幾個有靠山的女職員也自動辭職,寫字樓一剎時清爽起來,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好有一比:守得雲開見月明。

  我們幾個經理買了香檳慶祝。

  事後有反高潮的沉悶,天氣不好是最大原因,去年春季早已有激辣辣的太陽,一身白衣,不知多麼飄逸。今年細雨不絕,問你怎麼穿白色的衣服?雨水和著煤煙灰落在面孔,回到辦公室用紙巾抹臉,黑墨墨。

  要在香港做美女單憑天賦本錢是不夠的,還得要有與小都市惡劣的環境搏鬥的勇氣。

  我漸漸喪失了這股衝勁。

  這個春天,我知道會有事情發生。

  每個春逃詡有。

  但我沒想到見梅超群會在這種情況底下。

  那日傾盆大雨,我手中持傘,但是也被那種形勢嚇住,才早上十點多罷了,重霧中隱隱約約看到嫣紅奼紫,雨像麵筋似落下來,持傘的人都通濕,飛濺的雨水無處不在,我有點緊張。

  這麼美,這麼淒迷,身邊卻沒有一個人。

  這些年來,我可不介意出醜的時候沒人拉我一把。只要牙齒和血吞,誰知道我跌倒爬起過?很多事不必宣揚,過一陣子強逼自己忘記,也就沒事人樣。

  但是此情此景這麼美麗,身邊少個人,卻大煞風景,我不原諒命運的安排。

  我呆呆的著著山坡上加紗的綠油油樹木,腳變了不隨意肌,不想動。

  就在這個時候,身邊忽然有人感慨的說,「這麼大的雨。」

  保養得非常好,但仍然是中年男人。

  我不出聲,沒有搭腔,眼光仍然看向前。

  只需要一眼,就知道他不是閒雜人等。居移體養移氣,日子久了,耽在皇宮裡,乞丐會得變王子,王子淪落在貧民窟,長遠也就成為同道中人。

  這個中年人一看就知道他享福不是一年兩年間的事,一隻鱷魚皮公事包已用得有點殘舊,西裝料子名貴,裁剪合身,穿在他身上舒服熨貼。

  可以猜想得到開黑色丹姆拉的司機正在不遠之處等他。

  發達之人通常會經過三個階段,第一是苦苦掙扎期,第二是飛揚跋扈期,第三是爐火純青期。

  這位先生無異已經到了第三期境界。

  他開始對他的名譽身份地位有點厭倦,當然不會放棄,因他是神經正常之人,不過多多少少想返璞歸真,所以才站在這裡與陌生女子搭訕。

  不過人怎麼可能走回時光隧道。

  以前。

  以前怎麼同。

  以前他沒有金錢,以前他也沒有肚脯。這世上一切都要靠自己的勞力與時間去尋找,太痛苦了。人生是一個悲劇。

  雨漸下漸小,開始有鳥嗚聲,這半山一帶就是有這種好處。

  我撐起傘預備離開。

  那邊有人問:「小姐,借你的傘。」

  我抬頭,還是那個中年人。

  我沒有出聲,把傘往他腦袋上移。

  「謝謝。」

  我朝下阿厘畢道走去,他跟著我。

  我經花園道,他也跟著我。

  我走到雪廠街,他還是尾隨著我。

  借傘。

  多年以前,一個叫白素貞的女人,借了一把傘給一位男士,招來彌天大禍。

  現在的女人可抬頭了,你管我是不是妖精托世,總之你情我願為上。也沒有這種管閒事的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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