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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我現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說:「到處去。」

  「你——」我遲疑的問:「去哪裡呢?」

  「現在還說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問:「不過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會計劃一下將來的。」

  「慢慢的計劃好了,有的是時間。」我說。

  「你會想念這裡的,會不會?」我問:「你在這裡把病養好了,你會記得這一點。」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當然。」

  「就吃飯了,你把好消息告訴我父親吧。」

  「我想那是應該的。」張德說:「我會跟他說。」

  但是張德並沒有說。這消息終於還是我跟父母說的。

  媽媽又生氣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聲,真的把我們家當作療養院了?」

  媽媽太計較小節,她喜歡聽好話、奉承,並且自視很高,她認為張德病好了,她居功至偉。

  「當然,在我們這邊好吃好住的,病不好才怪呢,一天三四餐服侍他。」媽說。

  「他付錢的。」我說。

  媽看著我,「我賺了他的不成?還得加薪給阿好呢。」

  這話是這樣不堪,我只好笑了。

  媽有時候很合理,但有時候卻啼笑皆非。

  年紀大的女人多數這樣,雙重性格,有時候很好,有時候大大不妙,並且下意識都很看重錢。

  生活把她磨成這樣子,沒話可說。

  「既然病好了,」爸說:「倒是好消息。我寫信去給他的父母。」

  爸的神情,是很開心的。

  「他們會叫他回去嗎?」我問:「他不願意回去呢。」

  「那自然,現在一切不同了,他會回去的。」

  我心裡面不大樂意,但是我沒有說出來。

  這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的,一頓飯吃得不好。

  這算是什麼好消息呢?我並不怕他的細菌。

  他好了,跟正常人一樣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尤其是今天,他叫我「玉兒」,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對我若即若離的,開心找我說幾句,不開心只點點頭。看樣子,我只是比無關重要我有點抱怨,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他不是在我們家裡,才能把病養好的嗎?

  他似乎一點都不感激,可是他當初也沒有憤怒。

  他的喜怒哀樂,一點也不露出來,他對我,也維持一段還遠的距離。

  他與我表示親熱的時候,我是這樣的興奮。

  這種興奮在第二天往往變成一盤冰水澆在頭上。

  但是我覺得我與他是有進展的,我需要時聞。

  如果他就此離去,我真是前功盡棄了。

  他到底是曉得我的意思呢,還是裝作不曉得?

  大哥把那個男孩子帶來了。

  他很俗。

  有時候學歷不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

  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他就是了。

  但他是一個好人,他家裡並沒有媽媽想的那麼好。

  在外國,他認識過幾個女孩子,也訂過一次婚,但是後來都告吹了。這是哥哥說的。

  哥哥太有意拉攏我們兩人,他的熱忱,很是明顯。

  但是我覺得荒謬。這樣胖胖的一個人,即使是什麼國的王子,我也看不上他。

  我跟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點,第一次見面就弄不好印象,他有他的好處。但是我不欣賞。

  我一直掛住在樓上獨處的張德。

  不過我維持著禮貌。也許這個人做朋友是不錯的。

  朋友總歸是好的,多一個沒有什麼壞處。

  他走了以後,大哥大嫂也陪著走了。

  媽興致勃勃的問:「如何,你可喜歡?」

  我搖頭,「不喜歡。」

  「唉,什麼地方不好呢?」媽問:「你真是太蹙扭了。」

  「不是不好,而是不鍾我意。或者他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看在我眼內不好,那就不好了。或者有一個缺點滿身.且又待我很壞的人,只要我心裡喜歡,那不好之處,也會變得很好!」

  「這有什麼難明的?」我冷笑:「不過你們糊塗吧了。」

  「我糊塗.我倒真糊塗了。」媽說:「你這樣說叫我怎樣聽得明白?、」

  我賭氣說,「你什麼都不明白,這樣淺易的話。」

  「玉兒,你益發得寸進尺了,做母親的讓你一步,你就進十步,你得小心點。」

  「明天我若是嫁了一個人,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可沒有叫你明天嫁人,真這樣,我也不捨得。」

  「我也沒說不跟他做朋友,你就生氣了!」我說。

  媽媽笑,「你也長得這麼大了,現在想起來,養兒女簡直跟還債沒有兩樣,即使你們成了年,我還是放不下,懸在那裡的。像你大哥,一星期不來,我就想他。」

  「子女大,」我說:「就要隨他們去,想來作甚?」

  「依你說來,竟一點骨肉親情都沒有了?」媽媽很生氣的問道。

  「親情是另外一件事。」我說:「兩者不能混在一塊。」

  「罷罷罷!」媽大大的氣惱,「你算是讀過幾年書,什麼都比我有理,我真不高興與你說下去,你愛怎麼,就怎麼去好了!我不理你。」

  「看你,沒說幾句話就生氣了。」我說。

  媽媽說:「再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去做哲學家吧。」

  我笑了。笑她不瞭解我。但是我不怪她。或者我做了別人的母親,也會像她。

  但是張德問我。「昨天那個,可是真命天子了吧?」

  「什麼真命天子?」我沒好氣的問他。

  「男朋友。」

  「不是。」

  「你倒是個奇怪的女孩子,照說那個人應該是及格的。」他看看我:「很多女人會喜歡他。」

  「我不喜歡。」我說:「這種自由總有吧。」

  「那麼,你母親豈不是很失望?」他嘲笑。

  「你把我母親當什麼?」我不高興了。

  我說:「如果她真有你想像中一半壞,她早可以把我送去當女明星,何必留到現在才賣?」

  張德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她壞,你不要誤會。」

  「她雖然有點嚕嗦,不過她是好人。」我說。

  「我相信你的話。」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無法與他有什麼進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會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該太苛求的。」地勸我。

  「你勸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說。「你呢?」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他說。

  「不,」我說:「我的意思說: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他有點意外,「恐怕更不符合你條件了。」

  「不會,我覺得你很好,」我說:「那是不同的。」

  他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搖頭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心中不舒服。

  他至少應該有一、兩分喜倪,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一點點的意外。

  我還能說什麼呢?可以說的都說了。

  不過他不明白,這樣使我難受。

  我的臉皮似乎無可再厚了,意思也很明顯。

  可能性只有一個,他實在不喜歡我。

  不過這又說不上來,他住在我家這段日子,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我,他也只肯與我說話。

  我所以堅信一樣,我需要時間。

  張德晚上出去,我好奇的問:「你上哪裡去?」

  「信不信由你,我想出去看一場電影。」

  「那太好了!」我笑,「你多少年沒看戲了?」

  我覺得我說錯了,又觸動了他的心事,

  但是我想他反正已經痊癒了,也不必害怕了。

  「很多年了。有一陣子,甚至上不了街。」

  「那是在外國,現在你在這裡,一切都兩樣。」我連忙說。

  「對的。」

  「我跟你一塊去,好嗎?」我忽然問。

  他沒有叫我一塊兒去,但是如果我不提出來,就跟不了他,所以我只好這樣說。

  他略略想了想,「為什麼不呢?一塊去好了。」

  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們乘火車到外面,買了票進場。

  我根本不知道那場電影在放些什麼鬼。

  反正我跟了來,也沒覺得特別快樂。

  他應該主動請我的,不該待我自己開口。

  這兩者的相差很大,今天晚上,我沒有自尊心。

  他應該想到,當他悶在房裡的時候,塞報紙給他的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現在痊癒了,一點沒把我放在心裡。

  那時候大家都把他當麻瘋病人看待,走近一步都不肯,只有我幫他說好話,站在他那邊。

  短短一、兩個月的事罷了,他倒是很健忘。

  他可把這些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很是抱怨。

  那個電影說些甚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得出張德是開心的。他開朗得多。

  他四周看了又看,盡量享受在人群中的樂趣。

  他瘦削的臉上有點閃亮,一雙眼睛有很多的感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他在想過去,又在想將來,然後他低下了頭。

  我敢打賭,他也不知道電影說些甚麼。

  奇怪,認識了他那麼久,才第一次與他出來。

  而這又不是約會,一點氣氛都沒有。

  看完戲,他還要在街上逛,我只能陪他。

  一面倒的情況益發明顯了,他根本不徵求我的同意。

  街上人很少,而且鋪子都關上了門。

  這樣的街,有甚麼可逛呢?我後悔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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