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可以自由自在了,」他笑說:「到處去。」
「你——」我遲疑的問:「去哪裡呢?」
「現在還說不定,你知道啦,我不想回家。」
「不回家看看?」我問:「不過這是你的自由。」
他笑,「是的,我會計劃一下將來的。」
「慢慢的計劃好了,有的是時間。」我說。
「你會想念這裡的,會不會?」我問:「你在這裡把病養好了,你會記得這一點。」
他看我一眼「是的,那當然。」
「就吃飯了,你把好消息告訴我父親吧。」
「我想那是應該的。」張德說:「我會跟他說。」
但是張德並沒有說。這消息終於還是我跟父母說的。
媽媽又生氣了,「哼!病好了也不感激一聲,真的把我們家當作療養院了?」
媽媽太計較小節,她喜歡聽好話、奉承,並且自視很高,她認為張德病好了,她居功至偉。
「當然,在我們這邊好吃好住的,病不好才怪呢,一天三四餐服侍他。」媽說。
「他付錢的。」我說。
媽看著我,「我賺了他的不成?還得加薪給阿好呢。」
這話是這樣不堪,我只好笑了。
媽有時候很合理,但有時候卻啼笑皆非。
年紀大的女人多數這樣,雙重性格,有時候很好,有時候大大不妙,並且下意識都很看重錢。
生活把她磨成這樣子,沒話可說。
「既然病好了,」爸說:「倒是好消息。我寫信去給他的父母。」
爸的神情,是很開心的。
「他們會叫他回去嗎?」我問:「他不願意回去呢。」
「那自然,現在一切不同了,他會回去的。」
我心裡面不大樂意,但是我沒有說出來。
這是無論如何說不出來的,一頓飯吃得不好。
這算是什麼好消息呢?我並不怕他的細菌。
他好了,跟正常人一樣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尤其是今天,他叫我「玉兒」,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他對我若即若離的,開心找我說幾句,不開心只點點頭。看樣子,我只是比無關重要我有點抱怨,我忽然想起母親的話,他不是在我們家裡,才能把病養好的嗎?
他似乎一點都不感激,可是他當初也沒有憤怒。
他的喜怒哀樂,一點也不露出來,他對我,也維持一段還遠的距離。
他與我表示親熱的時候,我是這樣的興奮。
這種興奮在第二天往往變成一盤冰水澆在頭上。
但是我覺得我與他是有進展的,我需要時聞。
如果他就此離去,我真是前功盡棄了。
他到底是曉得我的意思呢,還是裝作不曉得?
大哥把那個男孩子帶來了。
他很俗。
有時候學歷不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氣質。
博士也有俗不可耐的人,他就是了。
但他是一個好人,他家裡並沒有媽媽想的那麼好。
在外國,他認識過幾個女孩子,也訂過一次婚,但是後來都告吹了。這是哥哥說的。
哥哥太有意拉攏我們兩人,他的熱忱,很是明顯。
但是我覺得荒謬。這樣胖胖的一個人,即使是什麼國的王子,我也看不上他。
我跟他沒有一絲一毫的共同點,第一次見面就弄不好印象,他有他的好處。但是我不欣賞。
我一直掛住在樓上獨處的張德。
不過我維持著禮貌。也許這個人做朋友是不錯的。
朋友總歸是好的,多一個沒有什麼壞處。
他走了以後,大哥大嫂也陪著走了。
媽興致勃勃的問:「如何,你可喜歡?」
我搖頭,「不喜歡。」
「唉,什麼地方不好呢?」媽問:「你真是太蹙扭了。」
「不是不好,而是不鍾我意。或者他是十全十美的人,但是看在我眼內不好,那就不好了。或者有一個缺點滿身.且又待我很壞的人,只要我心裡喜歡,那不好之處,也會變得很好!」
「這有什麼難明的?」我冷笑:「不過你們糊塗吧了。」
「我糊塗.我倒真糊塗了。」媽說:「你這樣說叫我怎樣聽得明白?、」
我賭氣說,「你什麼都不明白,這樣淺易的話。」
「玉兒,你益發得寸進尺了,做母親的讓你一步,你就進十步,你得小心點。」
「明天我若是嫁了一個人,你就不會這樣說了。」
「我可沒有叫你明天嫁人,真這樣,我也不捨得。」
「我也沒說不跟他做朋友,你就生氣了!」我說。
媽媽笑,「你也長得這麼大了,現在想起來,養兒女簡直跟還債沒有兩樣,即使你們成了年,我還是放不下,懸在那裡的。像你大哥,一星期不來,我就想他。」
「子女大,」我說:「就要隨他們去,想來作甚?」
「依你說來,竟一點骨肉親情都沒有了?」媽媽很生氣的問道。
「親情是另外一件事。」我說:「兩者不能混在一塊。」
「罷罷罷!」媽大大的氣惱,「你算是讀過幾年書,什麼都比我有理,我真不高興與你說下去,你愛怎麼,就怎麼去好了!我不理你。」
「看你,沒說幾句話就生氣了。」我說。
媽媽說:「再也沒見過你這樣的女兒,去做哲學家吧。」
我笑了。笑她不瞭解我。但是我不怪她。或者我做了別人的母親,也會像她。
但是張德問我。「昨天那個,可是真命天子了吧?」
「什麼真命天子?」我沒好氣的問他。
「男朋友。」
「不是。」
「你倒是個奇怪的女孩子,照說那個人應該是及格的。」他看看我:「很多女人會喜歡他。」
「我不喜歡。」我說:「這種自由總有吧。」
「那麼,你母親豈不是很失望?」他嘲笑。
「你把我母親當什麼?」我不高興了。
我說:「如果她真有你想像中一半壞,她早可以把我送去當女明星,何必留到現在才賣?」
張德說:「我從來沒有說過她壞,你不要誤會。」
「她雖然有點嚕嗦,不過她是好人。」我說。
「我相信你的話。」
「至於那位男士,我感到抱歉,我無法與他有什麼進展,甚至做普通朋友,我也不會看上他的。」
「交朋友不該太苛求的。」地勸我。
「你勸我交朋友不必苛求。」我說。「你呢?」
「我,我是找不到朋友。」他說。
「不,」我說:「我的意思說:你不是我的朋友?」
「我?」他有點意外,「恐怕更不符合你條件了。」
「不會,我覺得你很好,」我說:「那是不同的。」
他搖搖頭。
我不知道他搖頭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心中不舒服。
他至少應該有一、兩分喜倪,但是他沒有。
他只是一點點的意外。
我還能說什麼呢?可以說的都說了。
不過他不明白,這樣使我難受。
我的臉皮似乎無可再厚了,意思也很明顯。
可能性只有一個,他實在不喜歡我。
不過這又說不上來,他住在我家這段日子,唯一陪伴他的人就是我,他也只肯與我說話。
我所以堅信一樣,我需要時間。
張德晚上出去,我好奇的問:「你上哪裡去?」
「信不信由你,我想出去看一場電影。」
「那太好了!」我笑,「你多少年沒看戲了?」
我覺得我說錯了,又觸動了他的心事,
但是我想他反正已經痊癒了,也不必害怕了。
「很多年了。有一陣子,甚至上不了街。」
「那是在外國,現在你在這裡,一切都兩樣。」我連忙說。
「對的。」
「我跟你一塊去,好嗎?」我忽然問。
他沒有叫我一塊兒去,但是如果我不提出來,就跟不了他,所以我只好這樣說。
他略略想了想,「為什麼不呢?一塊去好了。」
我沒有告訴父母,我們乘火車到外面,買了票進場。
我根本不知道那場電影在放些什麼鬼。
反正我跟了來,也沒覺得特別快樂。
他應該主動請我的,不該待我自己開口。
這兩者的相差很大,今天晚上,我沒有自尊心。
他應該想到,當他悶在房裡的時候,塞報紙給他的是我,不是其他任何人。
但是他現在痊癒了,一點沒把我放在心裡。
那時候大家都把他當麻瘋病人看待,走近一步都不肯,只有我幫他說好話,站在他那邊。
短短一、兩個月的事罷了,他倒是很健忘。
他可把這些都忘得一乾二淨了。
我很是抱怨。
那個電影說些甚麼,我一點也不知道。
但是我看得出張德是開心的。他開朗得多。
他四周看了又看,盡量享受在人群中的樂趣。
他瘦削的臉上有點閃亮,一雙眼睛有很多的感慨。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但是我可以猜得到。
他在想過去,又在想將來,然後他低下了頭。
我敢打賭,他也不知道電影說些甚麼。
奇怪,認識了他那麼久,才第一次與他出來。
而這又不是約會,一點氣氛都沒有。
看完戲,他還要在街上逛,我只能陪他。
一面倒的情況益發明顯了,他根本不徵求我的同意。
街上人很少,而且鋪子都關上了門。
這樣的街,有甚麼可逛呢?我後悔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