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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母親生前的好友余阿姨看了不禁歎息。「你們媽媽知道姊妹吵鬧,不知多痛心。」

  「余阿姨,求求你請姊姊別再干涉我自由,我是我,她是她,我們性格、興趣、人生目標全不一樣,叫她少理閒事。」

  「這——」

  「交男朋友有什麼不對?」

  「實是正常的行為。」余阿姨說。「不知為何合意反應激烈。」

  接著,發生了一件教她們感情完全崩潰的事。

  合意為公事到日本出差,家裡只剩自在一人,她感到前所沒有的輕鬆,立刻把男朋友叫來陪她。

  自在喜歡鄧立言,兩人約會已有一段時間,只是尚未決定是否選擇對方成為固定密友。

  「鄧立言家庭背景不錯,功課也好,更是體育健將,自在愛慕他,也極之合理。

  鄧立言一到,便嘩一聲。「多久沒洗碗?」

  自在懶洋洋。「三天。」

  「垃圾足足十日末清。」

  「所以請你上來幫忙。」

  「有什麼獎勵?」

  「借功課給你抄。」

  鄧立言笑道:「我一早做妥筆記,何勞你操心。」

  「那麼,美食一頓如何?」

  「我情願要山盟海誓。」

  自在微微笑,十分高興。

  鄧立言已開始著手幫她清理公寓。

  這小子勤快爽手,一下子做好所有雜務。

  黃昏,兩個人坐在長沙發上聽輕音樂休息。

  他們凝視對方眼睛,只覺百看不厭,漸漸擁抱,陶醉在對方的臂彎裡。

  自在輕輕說:「自幼沒有父親,母親又於去年辭世,真感到孤苦。」

  鄧立言溫言說:「你會擁有自己的家庭。」

  「我渴望早婚,而且生育一大堆孩子。」

  「哎喲,那我得找一份高薪職業。」

  鄧立言那麼會說話,自在滿心歡喜。

  他吻著她的額角。

  就在這個時候,電燈掣啪的一聲響,整個客廳光如白晝,接著,樂聲停止,兩個年輕人嚇得跳起來,連忙往大門看去。

  原來是合意回來了,她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像是同誰有不共戴天之仇,彷彿妹妹是陌生女子,而鄧立言是她的夫婿。

  自在不禁冷笑起來。

  她高聲問:「什麼事那麼嚴重?」

  合意問:「你在我家招呼什麼不三不四的人?」

  自在怒不可遏。「這也是我家,記得嗎?」

  鄧立言害怕,他不想牽扯在女友家事當中,立刻取起外套。「我先告辭,自在,明天在學校見。」

  他拉開大門,迅速離去。

  合意立刻說:「看到沒有,有什麼事,溜得快,這便是男人。」

  自在忽然忍無可忍,一伸手,便給姊姊一巴掌。

  合意掩住臉,愣住了。

  自在斬釘截鐵地說:「明天我便通知劉律師分家出售房子,以後我倆各自生活,斷絕來往。」

  她日到房間,鎖上房門。

  過幾日,劉律師與余阿姨都來勸道:「現在房子價格又不好,容後再談。」

  「不必說了,我已超過二十一歲,我有自主。」

  「姊妹倆怎麼會搞到水火不容。」

  「她心理變態,我無法忍耐。」

  「領到母親遺產,須精打細算,小心運用。」

  「我明白。」

  祖屋特廉出售,三天內便成交,自在另外買了一間公寓,小是小一點,可是舒服適意,自在終於可以永遠不再整理床褥。

  劉律師說:「合意將於秋季移民多倫多。」

  「是嗎?」自在毫不關心,「那多好,祝她前途似錦。」

  「不過是小事,兩姊妹應當和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她一向不喜歡我,姊妹之間沒有緣分,十分無奈。」

  「可以諒解的話,我願作中間人。」

  「謝謝你,劉律師,我一個人會生活得很好。」

  「自在,慎交男朋友。」

  「劉律師,連你都來說教。」

  半年蜜月期過去,自在便開始覺得寂寞。

  自從獨居,她生活反而自律,不大請朋友進屋,她並不笨,聽過許多可怕的故事,知道請客容易送客難。

  像司徒女士,邀外籍男友到家來雙棲雙宿,一日下班回來,發覺所有財物盡失,連電器都搬走,原來老外夾帶私逃,返回祖國去矣。

  又歐陽小姐的男友趁她不在,翻箱倒筐,竊取她各種私人文件,影印多份,打算分手後作勒索用途。

  還有,慕容小姐遭遇更慘,一打開房門,竟看見男友與另一位男士相擁床上。

  結果不但轟走那男人,連大床都要換張新的。

  自在忽然小、心起來,因為已經沒人管她,她只得嚴格地管起自己來,想起不是不好笑的。

  她仍然只有鄧立言一個男朋友。

  到了這個時候,自己已經知道,她與他不會結婚。

  居於一個很奇怪的理由,鄧君父母不喜歡她,自在是個孤女,無依無靠,他們說,將來孩子們沒有外公外婆,多麼吃虧,他們希望兒子娶一個娘家有力的妻子。

  鄧立言從不把她帶回家裡,他自己倒常常到自在家泡。

  每個週末,自在做好了菜等他來,日子久了,也為自己不值。

  自在不由得想起姊姊的教誨。「你姿態隨便,就別怪人來討你便宜。」

  「過了二十一歲,誰還會對你負責任,走一步路都須小心翼翼。」

  「欺騙,然後遺棄,這種例子我見得太多,而且,不能抱怨訴苦,否則更被人看不起。」

  從前聽過這些論調,真覺討厭,自在認為姊姊好比女巫,不住喃喃在一邊詛咒:看你們好得了多久,高興得太早了,遲早你會叫苦……

  今日,又不是那麼恨惡她說的話了。

  大學即將畢業,她得有個打算。

  她同鄧立言攤牌。

  鄧立言瞪大雙眼。「訂婚?我想都沒想過,我明年才結束學生生涯,起碼用五年打下事業基礎,自在,要是你想一早結婚,我不會騙你,我在三十五歲之前不打算成家立室。」

  自在不出聲。

  他一直知道她想早婚的意願,卻到兩年之後的今日才假裝是個誤會。

  「大家說明白了只有好。」

  自在不出聲。

  「大家仍是朋友?」

  朋友?

  第二天,自在應邀與余阿姨喝下午茶。

  她臉容明顯有點憔悴,余阿姨看在眼內。

  自在忽然問:「姊姊好嗎?」

  「很好,托賴。」

  「仍然獨身?」

  「不錯,一個人。」

  「她在多倫多做什麼?」

  余阿姨大表訝異。「你一無所知?」

  自在有點不好意思。「沒有通信。」

  「合意現在是大多市頗有名的地產經紀。」

  自在聽了十分高興。「她不擅交際,真沒想到會在這方面成功。」

  「她痛下苦功,最初人生地不熟,也頗為徬徨。」

  「她一向有堅強的意志力。」

  「你也是呀!自在,聽說你將以一級榮譽畢業。」

  自在苦笑。

  「自在,今日我約你出來,是有話要說。」

  自在訝異。「余阿姨,你想講什麼?」

  「你老關在學校裡,有很多事不知道。」

  自在微笑。「你說好了,不必兜圈子。」

  「自在,有人認識鄧家,聽說,鄧立言在追求小地產商周恆昌的千金。」

  自在抬起頭來,心底一涼,可是腦袋卻還清醒,閒閒道:「我與鄧某人,已經不來往。」

  「真的?」余阿姨大喜過望。

  「我早半年已經拆穿了他。」

  「那我放心了,我聽到那消息,擔心得不得了,怕你受刺激,可是不通知你,你又不知提防,只有更慘,現在可好了。」

  余阿姨是個善心人,可是她教自在尷尬,她反而要掉過頭來安慰她。「沒事,沒事。」

  「我陪你逛街。」

  「不,阿姨,我還有別的約會。」

  自在緩緩走回停車場,只覺背脊陰涼,不必伸手去摸,也知道是被鄧立言狠狠插了一刀,直沒刀柄,連血都流不出來。

  她踉蹌上車,駛到山頂,伏在駕駛盤上金星亂冒。

  她是最後知道這件事的人,鄧立言不知還想瞞她到幾時。

  連攤牌的誠意也沒有。

  姊姊曾經冷笑說:「留待你自生自滅,再活過來已是百年身。」

  原來是真的。

  姊姊一向痛恨男人,原來自有原因。

  開頭還以為是心理不正常。

  自在深深歎一口氣,把車駛回家,那輛不爭氣的日本車忽然在路上拋錨。

  這叫做屋漏兼夜雨,自在到底還年輕,不禁笑出來。

  第二天,她到車行去選了一輛歐洲小跑車,算一算,母親的遺產已用得差不多,畢業後非從速投入社會不可。

  之後,鄧立言不再與她聯絡,兩年感情竟不了了之。

  自在不再迷戀男伴。

  強壯雙臂不一定可靠,溫言軟語不過是一種手段。

  她比從前堅強沈默。

  二十一歲失戀可以當是生活經驗,三十一歲失婚卻足以致命。

  畢業那天,劉律師與余阿姨來觀禮。

  「沒通知姊姊?」

  自在遲疑一下答:「小事罷了。」

  「不如叫合意申請你過去一起聚頭。」

  自在笑。「我想先做兩年工作再說。」

  「也好,兩年後過去念管理科碩士。」

  「總共兩姊妹,有什麼誤會是不可冰釋的呢?」

  自在懺悔答:「我不該掌摑她。」

  「知道錯,事情就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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