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很難遇。老六的運氣不怎麼樣。大十年小十年都無所謂,然而他必須是個學生。這點老六應該明白,如今她又可以開心多久呢?
她說:「我只希望他也是學生,無論在哪一間小大學裡混都好,總勝過──」她笑了,笑裡有一種無可奈同的溫婉。
「無所謂啦!」我歎氣,「只要開心就好。」
「是,我很開心。星期一到星期五,我上課。星期五下午,他來找我。我放學要走很長的一條路才到家,他在家門口等我,有時候他比我先到,後來他就說:我來接你。等不到我,他把車子兜著圈子,真耐心。」
我笑,「你又不是沒見過這種場面。以前豈沒有人在你家兜圈子等你?也不止一打兩打了,如今忽然小家子起來!!」
「可是他,他是沒有企圖的。」
「真罷啦,你喜歡他,就把他說得那麼好。老六,你這人有毛病,你所有的男朋友都是絕頂的好人,即使鬧翻了,他們還是好的,別的女人就罵街似的罵死了他們,照我看,你那前幾任男朋友,不過馬馬虎虎,中下之輩。」
她微笑,「你哪裡知道,他們是不錯的。」
「你要求低!」我說。
她倒還勸我,「唉,人跟人不過是這樣啦,你還要人家剖腹掏心不成?」
「誰娶了你倒是福氣。」我既好氣又好笑。
「根本就是,可是不知怎地,就是沒有人娶我,」她笑,「我有時候很感動,就跟這孩子說:我畢了業嫁給你好不好,好不好?──」
「無恥!」我不以為然,「開這種玩笑,」
老六有一種淒涼,「我會開玩笑就好了,你知道我,我這人的毛病是太認真,我是當真想嫁給他的。他有什麼不好呢,不過是沒讀書,讀了書狗屁不通的人也多著呢!他沒有什麼不好。每當我這樣問的時候,他只是說不知道。他大概以為我是念大學的,家裡沒幾個錢怎麼來得了,他哪裡知道我的事!跟他在一起,我好像回到十幾歲的時候,白紙一樣,是的,他給我一種純潔的感覺,他的吃喝嫖賭都是純情的!」
真受不了,老六這人就快走火入魔了。
「他有時勸我,叫我烈酒別喝太多,胃不好。我想這話是我以前拿來勸人的,人只把我當耳邊風,怎麼他倒來勸我?真叫我說不出話來。」
我沉默了一會兒。我們都寂寞了。尤其是老六。偶然碰見個稍微關心她的人,就感觸成這樣,要求低啊。我憐惜的看著地。她實在是一個好人。
「我很聽他的。我們之間……就像朋友。就是沒想到跟這麼一個孩子做起朋友來了。他沒有問我要過任何東西,一張照片都沒有。他很明白,很自然,很溫柔。我也很瞭解,這種事根本一點結果也沒有的,所以大家都盡量開開心心──誰還跟誰一輩子不成?他是移民,一家子在這裡生很落地,做了生意的。我念完書天皇老子也留我不住,誰耐煩耽在這鬼地方?」
這些都不是問題,老六說來說去,沒說到關口上,由此可知她真有點喜歡他。最主要的是,老六不能嫁一個沒念過書的人。不可以。
老六說:「我見到他很開心。也有種唏然的感覺:沒想到是他。」她嘲弄的□
「5c擺手。
「他有什麼不好?」我用了她的口氣,「你自己說的。」
「是呀,但是世事難料,以為是可靠的人,偏偏滑腳滑得快,以為是玩玩的人,卻對我這麼好。」
「是你的福氣,不享白不享,你明白?」
「我.這個人什麼都有啊,」老六笑,「就是沒運氣福氣,所以一天到晚受著鳥氣。」
「照說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早該嫁個財才貌三全的丈夫,好好的被供養著才是,怎麼落得這樣?倒見一大堆醜婦穿金戴銀,作威作福地做著太太奶奶───莫非真是紅顏多薄命?」我笑。
她說:「你少替我擔心,我還沒資格做紅顏。」
「太謙虛了。」我說。
「有人比我美。」她淡然的說:「比下有餘。」
「難得你這樣知足。」
她酸酸的說:「否則如何?氣不過難道一頭撞死不成?各人頭上一片天,不過是這樣罷了。」
我問:「你現在跟了這個男孩子,不與別人出去了?」
「嗯。他從來沒要求我不出去交際。是我自己聽話的,他很高興,只是沒說出來,他是個好靜不出聲的人,嘴巴乾淨,從來不講人閒話。」
「難得。」
「他難得的地方極多。真可惜。」老六說:「你知道我的,別的趣味都過得去,獨獨找男朋友糊塗,這次我認為是對了,雖然不是長的事,到底他是可愛的一個人。」
她說得很客觀冷靜,一反常態。我相信她。只要開心就行了,我反覆地只有一句話,只要開心就行了。老六年來開心的事是這麼少。
多少個週末,她實在膩了,躲在家裡不出去,有時候來找我,拿著一本詞選,跟我說詞。
她說:「你瞧這句:『可憐無數山』。」
我說:「好句子。」
她會笑:「人家說:少女情懷總是詩。我是老了,一樣是字,我是小報上的劫殺新聞,你想想差多遠!」
她很會嘲弄自己,其實哪裡就如此不堪了!她的毛病是太有真知,難為了她。
我只好常常以濃咖啡安慰她。
老六始終是太天真,她不適合這世界,如今她以自碰到了一個可以說幾句的人,我卻覺得不過如此,我是瞭解老六的,除我之外,還有誰?
老六說:「想想看,我們的女朋友,都結了婚,天天早上起來,連床鋪都自有女傭人整理,拍拍手就等著吃現成飯,跟著丈夫進進出出,吃喫茶逛逛街,老天,這種生活真不可思議,一出嫁就是太太奶奶,手指不用彈一隻,真正到什麼地方去找這種冤大頭去!如果有.這麼一個男人,我管他是販夫走卒,豬頭狗相,馬上就嫁!」她大笑。
我說:「老天!虧你還是讀社樓夢的人哪,說出這種話來,也不怕難為情。」
「我怕什麼難為情?我現在明白了,紅樓夢不能當飯吃。明兒我嫁個家財萬貫的豬頭,蓋個種白海棠的後園子,一樣可以扶著丫環去看海棠,豈不很詩意?意境是可以創造的,白花花的銀子可假不來。我是真想穿了,隨便你怎麼想法,我就想嫁個人享福。」
「好是好,只怕也得受氣。」我說。
「我受他一個人氣好了,也強似現在,全世界的人都可以瞎七搭八的走過來嚕嗦。」
我沉默了一下,「只怕他一個人的氣就叫你受不了。」
老六答:「這就看造化如何了。有些女孩子現成飯沒吃到,先一肚子的弩扭,有些──嘿!真正好啊!」
「你現在的那位小朋友,決非長期飯票。」我提醒她。
「對呀!可是我跟他在一起開心。」老六眨眨眼,「咱們去走公園,騎腳踏車,吃零嘴,□
「7d石板街,哈!開心,你知道什麼?將來?將來再說,聖經上都說得明明白白,叫咱們別理明天的事,明天的憂慮自有明天當。」
我伸個懶腰,不表示意見。老六近年來像換了個人,真爽朗活潑不在乎。連衣著都馬虎了,索性永遠是一條牛仔褲,稍微考究的衣服都是以前的,現在她可不理這些,現在她穿著縛帶鞋子到處走,真的彷彿沒有明天的樣子。以前,以前她一到三月就去買夏衣,米色的、淺藍的薄裙子,沒到九月就去訂大衣,整整齊齊,一副淑女的模樣兒,人是會變的,不過阿六再變,脾氣品格還是一樣。
其實人是不會變的,但凡覺得.這個人跟以前不一樣了,不過是因為以前偽裝得好,旁觀者就糊塗了。
我把她的大衣掛好,煮了咖啡。
老六有良心,她問:「沒有誤你的正經事吧?」
「本來是要溫習,管它呢!你坐著好了,我不及格還有個藉口。反正你不在,我也是閒著無聊。」
「你的男朋友呢?」她好奇的問。
「啊老六,我沒有男朋友。」
「為什麼?」她問。
「找不到呢老六,找不到。」我答。
「哪裡找不到?你不要別人罷了。」她懷疑的說。
「老六,這句話是張徹說的,你聽仔細了,他說天下沒有娶不到老婆的男人,也沒有嫁不到老公的女人,看選擇如何而已。」
她點點頭。
「你永遠不結婚了?」她問。
「我不想這個問題。」我笑,「想來無益,不如不想。」
有時候看見肥肥的小孩子走過公園去上幼稚園,頭臉都髒髒的,那母親跟在後面不住的喃喃咒罵,我就想,啊這種生活也是不錯的。也許那一早做了母親的女子也在想:看,人家自由自在還可以去旅行、讀書,像蝴蝶一般,為什麼?
然而老六與我都散漫慣了,又心謀不軌,嫁人除非保證以後生活得無憂無慮,否則索性獨身,何苦去看別人的眼睛鼻子。像老六有什麼不好,喜歡誰就跟誰在一起,管他是小朋友老朋友。在戲院裡握手,吃冰淇淋,看卡通,逛博物館,在公園散步,開車去兜風,打彈子打網球。老六是個懂享受的人。以前她太重感情,弄得亂七八糟,現在頗有進步,有一次居然拂袖而起,跟我說:「這年頭,誰沒有誰活不下去!」她不介意別人對她好不好,她現在善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