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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他不響。

  我說得是那麼平靜。我可沒說他們睡過的是我睡過的床,是我親手選的被單,黃色桔紅的蝴蝶,是我的那條薄絲綿被子,都是我的,我回到父母家中閉著門,工作也生了,什麼都沒有,只因為小三是我的好朋友,即使是一個陌生女人,我也會放棄邦,因為我確信愛來了,就來了,愛去了,就是去了,我總得維持我的自尊。

  我足足病了三個星期,病完之後,吊兒郎當,也不想找工作,日子就那麼一天天的過,到最近這幾天,忽然也想開了,跟著邦這些日子,我開心過嗎?他那種幼稚,那種粗心,把人一切的力量全部否定掉,他喜歡說謊給自己聽,說久了,連他自己就相信了,這樣的男人,要是他愛我,一切缺點不成問題,但是他並不愛我。他心中既然沒有我,我又何必跟他在一起,做一個怨婦。我在他身上花的心血,他要是否定了,我又何必再提。

  但是小三沒有想到,邦能把我扔掉,也一樣可以把她扔掉,快得很呢。

  但是小三電話本子裡只有兩個號碼,一個是我家的,一個是邦的,她自殺在旅館裡。一個大學生,與一個酒吧女的死法沒有兩樣,同樣是過量的安眠藥,同樣是旅館侍應生發現了她躺在床上,穿著費奧路昔的牛仔褲,白色的T恤滿滿的血跡,我最好的朋友小三。

  邦喃喃的說:「我們吵了又吵,吵了又吵。終於有一天,她坐在露台上,緩緩的哭,那種絕望的哭,我恐怕她會從露台上跳下去,我問她:『我送你回家好嗎?』她又哭了一陣,收拾東西回去了。她沒有與我聯絡。」

  「是嗎?也許她打過四百次電話,而你在咖啡廳喝茶,也許來接電話的是另外一個女人,她無法不掛斷了電話,我所知道的是你沒有與她聯絡。在短短的三個月裡,你把她看膩了。」

  「這是不公平的,」他喃喃的抗議。

  「自然。你可以怪社會,你可以怪我,反正你不會怪你自己,你有一千套一萬套理由來為自己解釋,誰知道呢?全許此刻躺在床上的小三並不是為你而死的,或者是另外一個男人,或者根本上她對人生已經厭倦了,你說是不是?」

  我不出聲,他臉容慘白。也許他想到了他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刻,我覺得一切事一切人,在開頭的時候總是那麼愉快,就像參加一個旅行團開頭的時候精神好興致好,一件件乾淨的衣服從箱子裡取出來,然後到最後那幾天,人也累了,風景也看膩了,巴不得回家,早早在熟悉的訂上好好睡一覺,或者想念過去,但是起碼要待休息完畢之後。

  我奇怪我怎麼會想得那麼遠,遠得不近情理。小三躺在病床上就快死了,熬不過今天了,一條這樣活潑的生命,這樣可愛的生命,美麗得像瓷器一樣的生命。

  我不想再與邦爭吵,我確信小三的自殺不是因為他,而是對人生根本上的一種失望,她恐怕對她自己也失望,我們是最好的朋友,情同姊妹,她卻搶了我的未婚夫,我平靜的把邦讓了給她。別人手上的東西看著總是好的,一個禮物包一般,待拆開來時不知道是什麼。小三發覺邦根本不是那一回事。

  邦窮出身,邦喜歡無意間炫耀一下他目前的成功,邦幼稚,而且長得漂亮,他喜歡到處留情,毫無選擇的,只要是女人便可以,這些我都知道,我唯一跟他在一起的原由就是我知道得他太清楚了,他是一隻爛蘋果,連他大學的論文都還是我替他寫的,結果他拿了一個B減,還洋洋得意,連他自己都忘了那論文並不是他的作品了,他就是這麼幼稚的一個人,我還能說什麼呢。

  那個時候小三眼睛發著亮,容光煥發,只要我答應把邦讓出來給她,她願意下世做我的奴隸,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把邦讓了給她。

  這半年內發生了什麼事情,我一點都不曉得,我不願意知道,我也沒有太多的朋友來通風報訊,我的朋友都是高尚的有學識,各人自掃門前雪的,而我無親無戚,就是自己一個人。我只有我的未婚夫與最好的一個女朋友。當我失去了他們兩個人之後,我便躺在床上,三個禮拜。我沒想到自殺。我想過如何把邦殺掉,如何買一把麥南四十四把他的腦袋轟掉,然而開槍比不是這麼容易的,常常瞄不準,非經過訓練不可。後來我又想用刀子,再後來我覺得他的女友那麼多,為什麼要我來動手呢?或者有一天,別人會替我代勞,或者有一天,他得其善終,都與我無關了。

  我只躺了三個星期,然後我很幸運,我找到一個新的朋友,他在我將溺的時候拉了我一把,就是那樣。後來這位朋友離開了,我也站得起來了,氣色也好了。我沒有忘掉邦,但是他再回頭我也不敢要他,他沒有良知。

  三個月前我看見他與一個女人跑到酒吧去喝酒,那女的穿窄牛仔褲、金色高跟鞋,但都是廉價品,連一張臉都是廉價的臉,我偏過了頭,邦或許看見了我,或許沒有看見。但是我馬上想起的是小三。

  小三在幹什麼?在那層小公寓裡呆坐?等他回去?然而這也不關我的事了。我很慶幸我可以回家馬上睡覺,慶幸中有無限的寂寞,但是至少我不必從一點等到兩點、兩點等到三點,三點等到四點,看看他疲倦的回來,我還得替他煮咖啡。寂寞是寂寞,但是這一切擔子我全部卸給小三了,是她自己的選擇,她自己要的。

  然後她搬走了,離開了那公寓,很快又有人搬進去了吧?我帶走了我的線裝石頭記,小三帶走了謝高爾的畫冊,這位新住客又是誰呢?帶來的是什麼麼?一本電視週刊?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樣的吧?

  護士忽然出來問:「誰是家明?你們當中誰是家明?一零三號病人要見家明。」

  我站起來。家明,小三要見家明。她想起了家明,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

  邦說:「我們不是家明,她怎麼了?」

  我說:「我去見她,我懂得。」

  護士把我帶到小三面前,她把玻璃罩移開一點。

  我聽到小三輕輕的叫:「家明,家明。」

  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還是又滑又柔,像塊玉一樣,這話是家明說的,像玉一樣。家明說過小三的手如玉一樣。

  我對看她耳朵說:「家明不在,家明旅行去了,等他回來,我們把他叫出來,我答應你,一定。」

  「我想見他。」

  「他不在這裡。」

  「我知道我快死了,我很明白,我心裡很明白。」

  「小三,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點點頭。

  我看護士,護士搖搖頭。

  「我看不到家明瞭,請告訴他,我十分的愛他,但是我太年輕,我辜負了他的一片心,請你告訴他,六年來,我從來沒有忘記他,」小三停了一停,「請你告訴他,自從與他分手之後,我落魄晚至今。」她喘了兩口氣,臉上忽然泛起了紅雲,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就好像那一日,她約我面談。她坦白告訴我,她愛上了邦,她臉上上的光芒,猶如虹彩一般,是的,就像現在這樣。

  她說下去,「家明始終愛的是我,是嗎?即使他結三次婚,他愛的還是我,是嗎?」

  「是的。」

  她緊握我的手,然後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緩緩的褪去。

  我問:「你要見邦嗎?邦在外頭。」

  她已經聽不見了,她仍緊握著我的手,但她已經聽不見了。我哭。她的手漸漸涼,護士過來,把我們的手拉開,為她覆上白布。

  我說:「請讓我看看她的臉,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

  護士把紗布從她臉上解掉,她左邊臉上劃了一個很深的十字,肉裂了開來,血跡已經乾了。

  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她是一個壞教徒,但她一定配著十字架。

  我抬頭:「你們將把她怎麼樣?」

  護士說:「洗一洗,包好,火葬。她沒有親人,只好由我們來辦。」

  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額角上,她是多麼的勇敢,我是多麼羨慕她。但是她忘了一件事。家明並不記得她,她打過一個電話到家明家去,家明連她的聲音都沒認出來。但是當她臨死的一剎那,過去一幕幕的上來,她居然認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她要見家明,家明與邦又有什麼不一樣呢?

  但是她臨終時眼睛內那一剎那的光輝。家明如果看見,也會感動的吧,感動那麼一會兒,然後明天又跟太太去看電影了。

  護士說:「奇怪通常服安眠藥過量的人,灌救了也不會再醒,昏迷至死,她倒是醒了一下。」

  我從房裡走出去。

  邦居然還坐在那裡。

  他站起來。

  我說:「她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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