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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亦舒

  「做女大公很有特權吧?」我又問。

  「不好!」她伸伸腿,「我不喜歡,男人們認識我,不是為了我本身,而是為了我的名銜。他們帶我到美心吃飯,處處介紹:『這是女大公米凱拉……這是……』我真受不了。」說得真的一樣。

  我有點佩服她!但我還是站起來說:「謝謝你來看我,米凱拉,但是現在我要去參加一個會議,所以——」

  「再見。」我禮貌的說。

  「再見。」她說。

  女秘書把她送走後進來問我:「她是真的嗎?」

  我說:「當然是假的。」

  「但卡片上明明說是女大公!」

  女秘書說:「我查過字典,女大公是奧地利親王的女兒。」

  「奧地利親王的女兒到香港的寫字樓來幹嗎?她應該與查理斯王子在跳舞觀劇才是。」

  「你的意思是,她是冒充的?」女秘書睜大眼。

  「百分之一百。好,讓我們開始辦正經事。」

  後來我想這洋妞也不容易,這麼樣子老看面皮到處混做人是越來越難做了,毫無疑問。

  沒過多久在另外的舞會中又遇見了她。我不能記得她的假名,太長。在淺水灣酒店,她喝得已經大多,不停的說話,不停的笑,身邊一個高大的歐洲男人,有點蠟燭相,在作其護花使者狀。

  這個可憐的女大公。

  我走過去招呼她。「米凱拉。」

  她轉身看到是我,臉上有點羞愧相,但馬上換上一個勇敢的笑容。「嗨,王!」

  「想不想到沙灘走走?」我接過她手中的酒杯。

  「好的。」她沉默下來。

  米凱拉沉默的時候倒還可愛,灰綠色的眼睛非常大,非常具性感。我們在沙灘上緩步。

  她仍穿看那件黑色的長裙,裙子有點髒,早就該拿到店裡去乾洗。

  「你好嗎?」我問。

  「我喝醉了。」她很沮喪。

  「為什麼?」我問

  「我不快樂。」她說。

  我微笑。「女大公陛下應該是快樂的。」

  她停下腳步,絕望的看著我。「你知道我不是什麼女大公,你一直是知道的,你從沒相信過我一秒鐘!」

  米凱拉忽然之間這麼坦白地承認她的謊言,使我有點手足無措,我也沉默下來。

  「我的真名是叫米凱拉艾森堡。」她說:「美國費城人。祖父有德國血統。」

  「美國人?」我驚奇得幾乎嗆咳起來,我的天,但是她那一口歐陸口音。

  「是的,美國人。」她苦笑,「你不相信吧?」她恢復真實口音,「現在聽出來了?」

  「嗯。」我說。

  「有的人確相信我是女大公的。」她說。

  我拍拍她的肩膀,「來,讓我送你回去。」

  「為什麼?」她多問:「時間還早!」

  「你已經喝得差不多,把自己的秘密都洩漏了,不能不回家。」我帶她走上停車場。

  「哪一部是你的車子?」她問。

  「最破最爛的那部。」我裝個鬼瞼。「別把我當冤大頭,我太精明,而且也太窮。」

  「精明是毫無疑問。窮,我卻不曉得呢!」她說。

  我笑,「告訴我,米凱拉,有沒有人真相信你是貴族?」我看著她。

  「怎麼沒有?不知道多少美國土蛋相信。」她白我一眼,藍灰的大眼自有一種媚態。她停一停問:「你為什麼不相信?說來聽聽。」

  「你連一件像樣的道具都沒有,我女秘書手上的鑽戒比你的大。」我說:「而且衣服也不光鮮,你又欠缺儀態。」她聽之後很頹喪,「你見過真的公主?」

  「沒有。」我笑笑,「但是我不相信你會是貴族,我連查都不用查。來,上車,告訴我你住在哪裡。」

  「我不知道。」米凱拉說。

  「什麼?」

  「租不到酒店,我住在威廉家的客廳。威廉是隻豬。」她更沮喪了。

  「這次打算在香港留多久?」我問。

  「不知道,幾天吧。」她說:「我可以到你家去住嗎?」

  我搖搖頭,「對不起,米凱拉,我是個生活端正的王老五。」

  「我也知道沒有希望。」她低下頭,「你怎麼會收留我?」

  「我對你倒沒有偏見。我只是沒有習慣收留任何女人在家中過夜。」這是實話。

  「你習慣到女友家中去過夜?」米凱拉問。

  「我找一間酒店房給你,別擔心。」

  「有什麼用?我沒有錢。」她坦白的說。

  「米凱拉,我想你應該醒覺了,找一份工作,好好的做人,你會說三國語言,年紀又這麼輕,為什麼不好好的做人?」

  「好好的做人?」她茫然問。

  「來,別站在停車場,上車。」

  她上了車。我朝市區開出去,沿途風景很好,我緩緩的向她勸導。

  「米凱拉,別做夢,你生為普通人,別一直做戲。如果你願意留在香港,也可以生根落地,養兒育女,一切從頭開始。」

  她沉默,酒彷彿醒了。

  「你願意幫我?」她問。

  「不,米凱拉,除了你自己以外,誰也不能幫你,我只能提醒你。」

  「謝謝。」她諷刺的說。

  我看她一眼,「我對你不是沒有興趣,只是有點忌諱,」我說:「你明白嗎?」

  「怕擺脫我不掉?」她問。

  「是。」我說:「請君容易送君難。」

  「我答應你我不會,」她很嚴肅,大眼睛瞪著我,「我不會撒賴,我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壞。」

  我心中十分不忍,考慮半晌,我知道我事後或許會後悔,但是我終於問她:「要不要到我公寓喝一杯?」

  她很歡欣,臉上發出紅暈,但出乎意料的嫻靜,像一個淑女般說:「謝謝你,我喝完一杯就走。」

  我果真把她帶上我的公寓。

  她進屋時說:「你家很漂亮。」

  「我喜歡簡單的傢俱。請坐。喝什麼?」

  「橘子水。」她說。

  我給她橘子水。

  「你是君子,王。」

  「謝謝你,其實我不是,我只是一個小人。」我說:「我的女朋友會告訴你我只是一個小人。」

  「你有女朋友?」她問:「幸運的女孩子。」

  「那個幸運的女孩子跟別人跑掉了,所以我並不如你想像中的那麼好。」

  今天我看清楚了米凱拉。她很年輕,頂多廿了二歲吧,很疲倦,有點憔悴,仍不失為一個美女。

  我說:「如果你想在航空公司做事,我可以幫你。」

  「真的?」她懷著希望,「你可以幫我?」

  「但你要發奮做人,好好的上班下班,不要再告訴別人你是什麼奧地利國的女大公。」我說:「把精神養回來,頭髮洗乾淨,衣服買過新的,每朝好好的起身面對太陽之現實。」

  她很溫馴地聆聽看。我倒不好意思起來。

  看我這個「好為人師」的勁兒……男人都希望有能力把壞女人變好女人,或是把好女人變壞女人。不過我可沒想到要佔她的便宜,真的沒有。

  「如果你真的想重新做人,明天早上九點半到我公司來,我可以給你一份工作,月薪約三千港幣,你看如何?」

  「人們會因此尊重我多一點?」她渴望地問。

  「我不知道,米凱拉,這只是為你自己好,不是為了別人,別人可以去死,你卻要自愛,這世界上每個人都是最最寂寞的,如果你不自愛,沒有人會愛你,所以你無論做什麼事,出發點都必須是為自己,而決非為其它人。」

  她沉默很久。

  然後抬起頭來,她說:「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這種話。」

  「晚了,我開車送你去找酒店旁間。」我把一迭鈔票放進她手袋裡。

  「這是助你燃眉之急。」

  她的臉漲得通紅,過一陣子,終於接納我的好意。

  我為她找到房間,把她安頓好,然後才離開。

  日行一善。我想。自幼我是個好重子軍。

  第二天早上我去上班,與女秘書說到卡凱拉。

  她問:「你以為她會來嗎?」

  我搖搖頭,「不,她不會來。」

  「你既然知道她不會來,為什麼還幫她?」

  我低下頭一會兒。「那時候我以為我能感動她。後來把她送走,我發覺我的都彭打火機與都彭原子筆全部失蹤。休想想,她今早還會來嗎?」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本性難移。」我說。

  神女生涯原是夢,她扮演那個角色到底要到幾時?忽然之間我想念她。

  「當然你可以輕易找到她,打電話到她的酒店去。」女秘書說。

  我笑問:「你以為她真會住在那一間酒店裡?」

  當然她不會。她又消失在人海裡了。

  我放在她手袋裡只有兩千港幣。這是我對陌生女人的最大奢侈,這筆錢能夠她花幾天?

  一個像她這樣的女孩子,做國際女郎做慣了,跟著男人從一個大城市到另一個大城市,浪跡天涯,做人一點目標都沒有,過一日算一日,像蝴蝶不知道有冬天。我勸她日日爬起來做一份收入菲薄的正常工作,她不會接受的。

  多麼可惜,她是一個很好看的女人。

  我坐在辦公桌後面,完全忘記這件事——只不過是兩千港元的損失而已。

  直到冬天,米凱拉又再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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