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快樂,我從未想到,這樣的快樂,還有機會臨在我的身上。跟許多許多年前,我愛上了這個男孩子的時候,我心裡也充滿了無窮無盡的快樂。今天我知道也有人如此的愛過我,只是我不知道,只是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面,但他的的確確是愛過我的。
直到自強回來,我還在笑。
他攤在沙發上,他在說他的話:「你別做飯了,我們出去吃,累死我了,王家明這小子,攪什麼鬼?相信我!丹朱,以後我們家,再也不招呼外國朋友來住了。你換一件衣服好不好?唉,你的頭髮……」
在他眼裡,我還是千瘡百孔的值得挑剔。
在王家明心中,我十全十美了十年。
只是他……來何暮。
男朋友
陳家一家坐在客廳裡,瞼容肅穆。
陳太太說:「這件事還是要告訴小妹的。」
陳先生說:「你講吧。」他推開椅子,回房去了。
陳太太低下了頭,看了看她的大兒子,做大哥的搖搖頭。大嫂訕訕的看到別處去了,表示也與她無關。陳太太為難的皺上了眉頭。
就在這個時候,小妹開門回家來了。天氣冷,她披著一件連帽子的大衣,手中操著一大籃子的書籍──又上圖書館去了。臉凍得紅紅的,頭髮吹得有點亂。
她一邊脫手套一邊關上大門,「好凍──」她轉身,看到一家人坐在那裡,整整齊齊的,不由得呆了一呆。
陳太太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她把那張大紅帖子向小妹遞過去,「婉兒,家明他,結婚了。」
婉兒又一呆,她伸出了手,但是手好像不聽話,接過了那張帖子,帖子彷彿有千斤重的樣子,她差點沒一跤摔在地上,她扶著椅子的背,一抬頭,看見她母親一臉憐惜的看看她,她的鼻子就一酸。
她趁機往椅上一坐。
飯桌上正擺著一盤橙,她就拿起水果刀,開始削橙。
婉兒沒削了半個,又放下了刀,打開了那張帖子,細細的看了起來,好像看報紙一樣。
看男家的名字,女家的名字,住宅,結婚的農曆日子,新歷日子,把這張喜帖翻來覆去,好像要把它背熟的樣子。一家子都不出聲。
過了很久,婉兒終於說:「啊,他結婚了。」
「是的。」陳太太說。
婉兒露出了一絲笑,「很好,結了婚,他就安定的工作了,他這當兒,正得好好的幹一番事業,否則就遲了。」
「你——」陳太太對婉兒的態度有點奇怪。
婉兒又拿起了水果刀,說下去,「那位小姐我沒見過,反正他說好,就是好,也差不到哪裡去,我改天說不定寫封信去恭喜他。」
大嫂詫異的說:「小妹,你倒是很大方,我們還以為你會難過,誰知──?」
婉兒抬起頭,「大嫂,你不知道,感情這件事是很難說的,我得不到快樂,人家得到了,只要他倆好好的,我看著也舒服。為什麼一定要弄得兩敗俱傷?什麼也沒有?我就是這個意思,況且我跟家明鬧翻一年了,沒見面,也有半年多了。」她重又低下了頭。
「那是他自己不好,先去跟別的女孩子混。」陳太太說。
「不能這麼說,媽媽,」婉兒說:「各人有各人的生活方式。」
陳太太既好笑又好氣,一這麼說來,他倒是個好人了?」
婉兒落寞的說:「他根本是個最好的,我原沒有說錯,我自己沒福氣罷了,我也有不好。」
大嫂笑道:「真正沒見過小妹這麼好的人,要是換了別的女子,不把他罵臭才怪!」
婉兒說:「我也罵過他,奈何他總是不生氣,由此可知他是好人,我現在想穿了,他母親說得對,感情並不能勉強,我沒有辦法。」
陳太太放下心來,「好了,既然你想得穿,那最好!我們就是怕你想不穿啊。吃飯吧。」
小妹說:「讓我去洗個臉──今年真冷。」
她到房間去了,她的房間連看一個小小的浴室。一進去她便掩上了門。
大嫂就說:「我們還正在耽心呢,沒想到倒這麼容易解決,到底是新派人。」
大哥說:「不見得,一年半了,小妹哭也哭夠了。」
陳太太不說話。
大嫂說:「家明也是,怎麼就這樣結婚了呢?我們小妹不過是脾氣壞一點,年來也改了,每個人都說他們是這麼這麼好的一對。」
陳太太說:「每個人說有什麼用?家明覺得小妹不好。」
「我倒不相信他就忘了小妹。」大嫂說。
「忘了也好,不忘也好,總而言之,小妹現在可死了心,可以好好的找個對象了。」大哥說。
陳太太不響。她在想,小妹找男朋友也難,眼界高。又要樣子好,又要學識高,一年多了,要找早就找到了,怎麼又拖到今天?不過也只好慢慢來罷了。這些日子,只看見她往圖書館裡走,假期孵在家裡,實在悶不過了,就與女同事出去看個電影。有時候她坐在家裡,有點魂飛魄散,神不守會似的,也幸虧有一份工作,分散點心事,否則她是更顯得灰一樣了。
而家明呢?那新聞是不絕的,一會兒跟這個女的在一起,一會兒又跟那個女的打得火熱,怎麼上天就是這麼不公平,一個男的要找女人這麼容易,女的想找男的就難?
不過陳太太也高興小妹很乖,否則她是更擔心了。
婉兒這邊進了房間,撲倒在床上,心裡有一塊痰寨著似的,呆呆的靠著枕頭,手握著拳頭,也哭不出,過了很久,她有點甦醒了,臉頰慢慢的淌下了眼淚。
她萬箭攢心的想:完了,這一下子是完了。
一直在等他回頭,但竟沒有回來。完了。
她抑下了眼淚,緩緩的走進浴室,開了水喉,想洗個瞼。天氣冷,水喉先出來的水是冷的,過了半晌,方才是暖了點,但是她不覺得,手指有點僵硬,絞了面巾擦把臉,馬馬虎虎,就到客廳裡坐下。
傭人已經開了飯,她就坐下來吃飯,而且吃了不少。
不知道怎麼,她在這一年來,學會了喜怒不形於色,再也不是以前那個任性的孩子了,現在她遇見了什麼事,只是忍看,家人愛她,她更不能叫家人為她愛莫能助的傷心。
一年前她母親勸她:「你左右不過是兒女私情。」
是的,兒女私情。一年半了,應該忘了吧,然而她還是刻骨銘心的難過,為了什麼呢?家明並不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但是她就單單忘不了他一個人。
如今是死心了。
她吃了大半碗飯,又喝湯。
吃完飯,大哥說:「小妹也出去交際交際才好,有得享受盡量享受,別苦了自己。」
她大哥也是號意,婉兒想莫非每個人都這麼想?也許出去走走,就忘了家明瞭。也許碰到個人,跟家明一樣好,或是好過家明的,她也就可以忘了。
這麼想著,她果然交際起來,開頭還一直選,但看來看去,比家明好的男孩子實在是沒有的了,於是就隨便起來,反正不過是看一場電影,吃一頓飯,不算濫交,她也沒有急急要嫁人的意思,只不過是消遣消遣。
饒是這樣,還是出了事。她與一個飛型青年出去過幾次,那個阿飛就把她當作塊大肥肉了,死釘看不放,天天上門來,騷擾得陳家人仰馬翻,差點要報警,等說明了婉兒不再見任何人,這個阿飛索性恐嚇起來。
陳太太的頭弄得巴斗一樣大。
「小妹,你到底怎麼認得這麼一個人?」
婉兒早已梅死傷心死了,難過得說不出一句話來,又害怕,她結結巴巴的說:「也不過是舞會裡認得的。」
「你也張大眼睛看看呀,如今弄成這樣,這個人一臉的獐頭鼠目,分明是個壞蛋,昨夜說你吃用了他不少錢,一古腦兒叫我們還哪,這個例子一開頭,怎麼有得完?只好拒絕他,然而我只怕他不放過你。」
婉兒怔怔的流下了眼淚,「也只好隨他,任剮任殺,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這是什麼話?」陳太太大驚,「我可沒有怪你,小妹,你是不出門的,怎麼曉得人心險惡?如今得了個教訓,以後也當心點,媽要你好,你別提死活兩個字,媽媽經不起。」陳太太也哭了。
「媽!」婉兒大哭起來。
這場事之後,婉兒天黑之後就不上街,天天守在家裡悶納。才是新年呢。她想:今年是個什麼年?」開始就碰見這種事?她怔怔的想:年中會好一點嗎?年底又會好一點嗎?她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
要再找一個家明,畢竟是難了。想她在過去幾年裡,吃了他多少用了他多少,人家並沒有提過一句半句,他原是個好人,然而緣份管緣份,只有那麼幾年,又是吵吵鬧鬧過的,當時並不覺得特別快樂,如今想起來,婉兒卻覺得她一生最燦爛的時刻,也不過是與家明在一起的那段日子,真正每個廿四小時,她都是活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