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然是小王,在莉莉心目中,「他」與「痘」無異。
真好,小王真是值得。
我說:「兩年也足夠了,有些女孩子只要一年,便成為家喻戶曉的人物。」
「我行嗎?」
「為什麼不?憑條件,你勝她們十倍。」
她又謝我。
「我下星期要到美國去接洽生意,我會叫助手送照片到小王那裡去,祝你一切順利。」
她歡天喜地的離開我公寓。
小王運氣真是好,碰到蔣莉莉,對他那麼好,又不介意他的啤酒肚子與禿頭,晤,我簡直妒忌。錢,誰沒有錢,但是你瞧瞧那些闊佬身邊女人的水準,嚇死人。莉莉不同,她有一顆真摯的心,她確是一個美女。
我在北美洲逗留的時間比想像中略長,因為手頭比較充足,因為東岸一連串的藝術活動吸引了我。
一個月後,我在唐人街看到莉莉的彩照被刊登在畫報上,正是我的傑作。
我順手買一份來看。
裡邊有很詳細的報導,原來她影視兩忙,兼夾要做大型時裝展覽,士別三日,已得刮目相看。
文中沒有提及小王。
我擔心,會不會吹了,不是沒有可能的事,在大城市中,任何事都千變萬化,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在北美洲小鎮中一千年都不會有什麼發生,但在那裡就不同。
我又再逗留了一個月左右,頗有點樂不思蜀,渡假的地方,當然是越清靜越好,真真正正的鬆弛神經,但是長住?我苦笑,我還年輕,隔十年來,還來得及。
我回到家那日,勞累不堪,長途飛機確然不是人坐的,地獄便是永恆將人困在一張椅子上,不准你平躺,旁邊擠著不相識且有口臭的鄰座,每三小時餵你吃可怕的飛機餐。
我決定以後坐頭等。
回來第一件事是從頭到腳地洗刷。然後倒頭大睡。
是小王把我叫醒的。
他捧著一大迭書報雜誌來叫我看,都是蔣莉莉的倩影。
我那批照片全用上了,一張不漏。
「好了,功德完滿,你該心足。」我說。
小王說:「我現在很難見到她,看樣子就要成為陌路人。」他茫然若失。
我替他分析,「這不重要,你仍然是她的恩師,她會記得你,你的目的已經達到,況且這樣的女孩子還是很多的,你大可裁培另一個。」
「你不知道,莉莉特別可愛。」
「這是真的、她容易滿足。」
「沒想到拍的照片一出來,立刻有導演看中她,一連拍兩部片子,捧得發紫。」
我仍然堅持,「誰拍都一樣。」
小王苦笑,「說不定這些照片用完之後,她自已掏腰包出十萬塊請你再拍一集。」
這倒不稀奇。女人有的是辦法。
小王說:「早知道娶了她算數,你不知道,她肯嫁我,是我猶疑。現在她已高飛,雖然仍待我不薄,但我也知道,以後沒有太大的希望了。」
我拍著他肩膀,試圖安慰他。
「她不似沒良心的人。」我說。
小王笑得很憔悴,「不過這一切,也是她誠意換回來的。」自然,有什麼是免費的呢?
我也不替小王擔心,至多一個禮拜之後,他身邊又會出現另一些女孩子,個個似羊脂球般可愛。
至於莉莉,她的故事其實再普通沒有,天天在發生著,發生了幾千年,並無新鮮之處,著名如西施玉環,也是這麼起家的,但凡美女的遭遇,大同小異。
至於她的將來結局如何,那就看她自己了,希望她善於利用她的本錢,希望她不要學鹹美頓夫人。
名人
一看就知道她是誰。
這張面孔還有什麼黃皮膚的人不認得。
儘管她戴著太陽眼鏡,頭髮梳往後腦,用一條橡筋紮住,只穿件白色寬線衫與粗布褲,但她仍然百分之一百,是高美琴,最著名的女歌手。
高的唱片每種銷路在三十萬張以上,凡是有華人的地方就有她的歌聲,她是一個奇跡,也是一個金礦。她年輕貌美富有,但眾所周知,她並不快樂。
她的感情生活不愉快,而感情這一環對女人來說,實在太重要,不必多作解釋。
沒想到會在這裡看到她。
我們坐在同一隻船上,遊覽愛琴海。
愛琴海的藍色奇異的美麗,其深湛之處,就像上好的藍寶石,海風吹來,略帶海藻的鹽味,深深呼吸一下,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但高小姐顯然沒有同感。
她靜靜坐在一角,靠著左舷,面孔肅穆,像正在一個喪禮中致最後的哀悼
船上只有我們兩個華人。
當然我不會去打擾她。
我希望她把我當作日本人或是韓國人,那麼她就不怕會被認出來。
這個航程將會繼續一段時間,船上的美國遊客穿著花花綠綠的衣裳,大聲讚歎風景美艷。
我舉起攝影機拍攝海光船影,以及遠處島嶼。
這裡跟卡普利不一樣,卡普利終年埋在霧中,如蓬萊仙境一般,但希臘的天空永遠明朗,艷陽高照,有哪個遊客會遇上雨中的雅典?沒有。
身邊一位穿紫色格子襯衫的中年大胖子問我:「小伙子,第一次來歐洲?」
我笑說:「不,早來過了。」
「幸運的年輕人。」他說:「我與我妻是頭一次來。」他向高美琴呶呶嘴:「那是你的女朋友?你們吵了嘴?」
「不不,」我連忙解釋,「我們並不相識。」
「啊?」他詫異,「那麼你還在等什麼?還不過去認識她?」
我尷尬的說:「也許她想靜一靜。」
美國男人責怪我,「胡說,年輕女孩子怎麼會主動選擇靜寂。」
我仍不好意思。
如果她不是高美琴,我不介意過去說幾句話,碰釘子又如何。
「去呀。」胖子亂鼓勵我。
我只得走到左舷去。
高雙目看著海。白浪捲起,幾乎撲在我們身上,鹽花香味震盪在空氣中。
我輕輕說:「據說愛琴海這麼籃,乃是因為當年伊卡勒斯墮入海中的緣故。」
她轉過頭來問:「為什麼?」
我盡量放鬆聲音,「諸神傷感,使海色格外的藍,好使後人一見愛琴海使記念伊卡勒斯。」
希臘神話是我終身之愛。
高美琴忽然說:「但那是他的錯,他不應飛得太接近太陽。」
「他不知道太陽會融化他的臘翅,」我說:「正如飛蛾撲火,它們死於無知。」
高美琴笑了,露出細小整齊的牙齒,「沒想到碰到一個哲學家。」
我聳聳肩,「如果我用太普通的開場白,你不會理睬我。」
她看著我,「你相信緣分?」
「信。」
那邊廂的美國胖子向我豎起拇指讚我弔膀子成功。
「來,到太陽傘下坐一會兒,」我說:「伯你哂焦。」
她沒有化妝的臉呈一種金棕色,光潔的好皮膚.身材略為瘦削,沒有舞台上的艷光。
我替她叫一杯冰茶。
「一會兒登岸,我們將去品嚐當地食物。」
「是什麼?」她好奇。
「驢子眼睛煮湯。」
「不是吧!」
「當然不是。」我笑。
「為什麼嚇我?」她輕輕問。
「我慣於欺侮女孩子。」我說。
「我同情你姐妹。」
她出乎意料的健談及隨和,適才的沉默一掃而空。
實是一個可愛的女子,但沒人追。
大抵每個男人都想:高美琴還會沒人追?王孫公子,巨富商貢,排隊排得一百公里長,何必去自討沒趣。
據說還是億萬女富翁哪。
誰知道一個人坐在船上。
船緩緩泊岸,嚮導大聲叫我們過跳板時應當小心。
我禮貌地扶她過去。
小販立刻上來兜售草帽。
我取了兩頂,「台灣製造,香港製造,要哪一頂?」
高美琴笑,「隨便。」
我付了錢,把帽子給她。
她欣然戴上。
根可愛,我想,這樣可愛的女子居然寂寞。
一路上,羊腸小徑兩側有人擺賣,遊客要失望了,見殼都來自菲律賓,襯衣在韓國縫製。
我說:「只有戴安娜神殿是貨真價實的。」
「很美。」她說:「小時候在畫報中讀過希臘神話,便一直想來,總算抽到空,還了心願。」
我們在路邊咖啡店坐下,她脫下眼鏡,一雙碧清妙目。
侍者取來酒及青菜沙律,她堅持要喝礦泉水。
「你為什麼一個人?」她問
「難覓知心人。」
「多寂寞。」她很替我惋惜。
「沒法子,」我據實說:「我不太追究理由,也不打算承認是我的錯,只得暫時過沒有伴侶的生活,我沒有自卑。」
「說得好。」她稱讚。
我聳聳肩,被一個那樣的女子稱讚,到底有點飄飄然。
她站起來,「我去洗手。」
這一去便是好久,嚮導來找人,說要出發。
「少了一個。」大家說:「你去找一找。」
我也急,四周都找過,不見人。
我只得叫:「高美琴,高美琴!」
在小徑紫籐花影映之間,她聞聲奔出來。
眾人鼓掌。
她紅了臉。
「來,要出發了。」我說。
她看我一眼。
「到哪兒去了?」我問。
「我見那邊村落小店有銀器賣。」
我攤攤手,「買買買,女人的通病,什麼都要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