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說:「算了。她那麼怪,離離合合,視作平常,與你也並不是德配。」
我白白填了她的空檔,幸虧涉足不深,猶能自拔。
我像脫了層皮似。在妹家看電視,也總挑暗角落裡坐,不換衣服,不剃鬍髭。
她的朋友說:「你家總有這麼一個人:水遠看不清他面孔,感覺上他臉黃黃的,也不出聲講話,似營養不艮,老是穿套灰色運動衣,不是捧著本書就是看著電視的螢光幕。」
他們也問過妹妹,這個怪人是誰。
當然,他們不知道發生過什麼事,但是可以猜得到。自古到今,不外是遇人不淑,遭人所棄,但不知任地,當事人總還有切膚之痛。
美女
小王打電話來,一定要我同他的新女朋友拍一輯照片。
我沒有興趣。
拍美女照,千篇一律,沒有挑戰性,總之要拍得比她們真人年輕,比真人漂亮,大功告成。
我甚至不再拍風景及靜物照片了。
最近我與國際地理雜誌合作,出發到南太平洋珊瑚礁一帶,跟海洋生物學家合作,拍攝該區獨有的一種蝦形微生物,從它們孵化到生長,所有過程都記錄下來。
這個差使令我忙了一年,我狂熱地跟著一班科學家,在一隻機動帆船上每天工作十六小時,曬得頭髮呈金棕色,皮膚黑得發亮。唯一上岸的時間是沖曬底片。
拍美女照片不再是我的興趣。
我下一個目標是跟考古學家到龐貝古城去看最新的發掘。
所以我同小王說:不,我沒有空。
事實這不是借口,我忙得不亦樂乎,手頭上有千多卷底片要一一整理。
小王說:「你一定要答應,她是一個罕見的美女。」
我笑,「小王,世界上美麗的事物多得很,不止是女人,男人最大的毛病,是迷色。」
「有誰似你這般清心寡慾?城裡謠傳你是同性戀。」
「是嗎?」我開他玩笑,「你就是我的男朋友?」
「當心我揍你。」
「說真的,我下星期就要到美國去,有空大家吃頓飯是可以的,同美女拍照就不必了。」
「多年老朋友,一點面子都沒有。」
「反正是美女,誰拍都是美女,在即拍即有亭子裡拍也一樣。」
「不同你說了。」
我掛了電話大笑,美女。小王的美女一向是個笑話,他愛上誰誰就成為美女,他一年起碼愛上三十個女人。這是有錢財無才能的公子哥兒唯一的消遣。
隔了一日,我正在家中吃煙三文魚夾小麥麵包的時候,門鈴大作。
我並不在等誰,通常我不會開門。我喜歡把時間留結自己享用,所有不速之客,包括在電話另一頭或是站在門口的,都會被我拒之千里。
我沒有打算去應門。
我看著電視上麥根萊與康納斯比賽網球。
但是門鈴響個不停,還有咚咚咚擂門聲,夾著「你這混球,我知道你在屋內,你這王八蛋一定是收著個男人,你不開門的話,我就把你的臭史揚遍全城。」
我很惱怒,只得站起來去開門。
門一打開,我揚起我的拳頭,喝道:「你這毛蟲,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小王用兩手合住我拳頭,立刻急急賠笑兼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恕我用了激將法,我帶了三瓶好酒來,我們把杯談心如何?」
「跟你這種人有什麼好談的,不是黃就是賭。」
但小王這人至少有一個好處,他自己愛亂蓋.,但亦從不為朋友的刻薄話生氣,他就是這點大方,所以他朋友多。不比有些人,由他來做,是幽默,朋友做來,是缺德。
「進來再說。」他笑嘻嘻地。
這時我才發覺他拖著一個女郎。
很年輕美艷,濃妝下的臉帶七分稚氣,足比她男伴高半個頭,打扮得叫人一見難忘。
這大概是小王口中的美女了。
確是個美女,但這種美女在本市,多是沒有的,三十萬個總挑得出來。
我說:「半小時,半小時後我要休息。」
那女孩子似洋娃娃般跟著小王進來,乖得完全沒有主見。
我沒有多說話。
取酒杯的時候小王跟進廚房。
我問:「就是替她拍照?」
「是。」
「幹什麼的?」
「模特兒。」
「現在你照顧她生活起居?」
「是。」
「你少糟蹋人家。」
「這是什麼話!」
我訕笑,我又來多管閒事了,這又不是強搶良家婦女,在現代社會中,這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你情我願,互相交換。
我說:「也許把化校品洗掉會好看一點。」
「隨便你怎麼說。」小王懇求。
「你要她的照片幹什麼?你可以對牢她真人,愛怎麼就怎麼。」
「說得真難聽。照片不是自用,告訴你她是模特兒。」
「不,我不拍美女照。」
「一切還不是錢的問題,候活曉士說的,每個人都有個價錢。」
我冷冷的看他一眼,「那自然,你若開張十萬港元的支票出來,我將就著,也替你做了。」
沒想到他立刻自懷中掏出支票簿子,「好,閒話一句,這價錢還算公道,以你今日的名氣也值此數。」他大筆一揮,簽好支票給我。
我自己誇的海口,把話說滿了,只得接過支票,還咕噥著:「為這妞,花這麼多,值得嗎?」
小王苦笑,地說了一番令人醒省的話:「我這個人,除了有錢,還有什麼好處?人家的青春可只有這麼多,一去不回頭,能夠叫她歡喜,我義不容辭。」
我很感動,拍拍他肩膀,「小王,別看低自己,你是個可愛的人,你最大的優點是大方。」
他說:「也有人說我是充大頭,他們說根本不必花這麼多也可以得到同樣的待遇。」
「有很多東西是無價的,出得起花得起,就不應計較。」
「我也這麼想。這樣吧,我叫她明天來。」小王說:「這批照片對她來說很重要,印了小冊子,她可以拿到模特兒代理人那裡去。」
我問:「你要帶她去哪裡?」
「紐約。」
我吹口哨。「噓。」小王真是不遺餘力。
她是塊好料子,我要捧紅她.。光給她錢是沒有用的,但是栽培她可以使她一生受用。」
「太偉大了。」、我笑。
「明天她會來找你。」
「明天十時正。」我說:「叫她不要遲到。要講究氣派,首先得學準時,只有最最小家子氣的女人才遲到。」
「得令。」
從頭到尾,那個洋囡囡沒有說一個字。
也好,都說大部份美女不適合張嘴說話,至少她肯不張嘴。
第二天她來了,根準時。
小王的司機把她送來。
打開門,我沒把她認出來。抹掉化妝,她精緻的五官才完全顯露出來,她穿牛仔褲與白線衫,長髮披肩。
我讓她進來,請她坐,端詳她。
好皮膚好牙齒好頭髮。
尤其是那頭濃厚烏亮健康的頭髮。好身裁:大而緊的胸、細腰、長腿。
但是最突出的還是五官的組合,眼睛很美。
我說..「化個妝我看看,可以濃一點,但是不要用鮮色,用淺米色調。」
她很聽話,立刻動手。
每個模特兒隨身都有一隻大袋,裡面藏著百寶。
一小時後,她已準備好,打算換衣服。
我搖搖頭,「不用換衣裳。」
她略表意外,但一貫地聽話。
我捧著照相機很久。如何拍得與眾不同?也許我放棄拍美女的原因便是根本無法拍得與眾不同,那還不如不拍。
脫光衣裳?剃掉頭髮?都有人放過,甚至有人躺在棺木中。
我呆在那裡。真不容易。
她很緊張,有點心怯。
我說:「我在構思,你隨便走走,放鬆自己。」
怎麼拍?
扎小腳拿水煙筒都有人試過。
當然我可以就這樣老老實實把她拍下來,但我已說過,本市的美女有三十萬個,那拍得了這麼多。
傷腦筋。
我用寶麗來相機胡亂按著。
氣氛越來越緊。我放棄。
她囁嚅的問:「我是不是不夠好?」
「不不,不關你事。」我說:「是我找不到方針。」
也許說話可以幫助我們瞭解對方。
我問:「你幾歲?」
「十九。」
已經十九了,那麼行動要決,否則就老了。
「從前做什麼?」
「念過一年商科。」
「怎麼認得小王的?」我問起私事來。
「他是我老闆。」
原來如此,漂亮的女孩子總會有出路。
「他對我很好,」她忽然說。
「看得出來。」
「他說你很出名,會把我拍得很好。」
「你這樣的身形面貌,誰拍都一樣。」
「可是他說用你的名字,人們會對我另眼相看。」
原來如此。所以,收這個錢我是心安理得的。
我遞一杯茶給她,她捧著喝,像個受驚的孩子。
我取出來照相機,捕捉她這一剎那的神情。
「你是小王的好朋友?」她天真的問。
「多年了,那時在一起念大學。」
「念大學真好,我也想念大學。」女孩簡單得像一張白紙。
「讀大學未必很好很有用,但,只有讀過大學的人,才有資格說讀大學未必很好很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