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他最徬徨的時候給他友情,她不知道那對一個孤寂的人來說是多麼重要。
他考慮在報上刊登尋人廣告要求與馬利安見面。
劉昌源駕車離去之前,猶自戀戀不捨地看著燈塔,以及馬利安所居住的村莊。
劉昌源永遠不會看到這一幕:在村中,一戶最普通的人家,吃完晚飯,年輕的母親處理妥家務,喚七歲的女兒與六歲的兒子上床。
她笑著問:「真淘氣,你們一直在玩這個遊戲?」
只見兩個孩子把臥室內的燈一開一關,亮光不住閃動。
「夜深了,明白還要上學,快關燈。」
那女孩還不甘心,順手把燈掣再撥動幾下才跳到床上。
這,就是劉昌源收到的密碼。
母親
鄧家三姐妹已經好久沒聚頭了,終於由小妹玉英發起,在溫哥華的大姐玉元家見面。
玉英自倫敦告了假趕去,老二玉永在紐約,路途比較近。
三姐妹在大門口緊緊擁抱。
「沒出發時直咕噥,」玉永笑,「見什麼見,通電話不已經足夠了嗎?老闆又不給假,可是咬咬牙,放下一切跑了來,又認為值得。」
王元說:「前年我見過老二,去年見過小妹,可是三人聚頭,已是四年前的事了。」
玉英笑,「太不像話,親姐妹,連胖了瘦了都不甚了了,媽媽知道,會怎麼想。」
說到母親,三姐妹黯然,母親去世,已經多年。
玉元連忙說:「快進來坐下,我們交換情報。」
三姐妹中只有玉元已婚,孩子才一歲多,蹣跚走出來,含著手指,笑嘻嘻看著兩個阿姨,玉元立刻說:「囡囡,過來叫人。」
褓姆領著那幼兒走近。
玉永與玉英未婚,穿戴考究,最怕接近孩子,最終還是維持安全距離,客套數句,由褓姆抱了走。
「帶孩子很辛苦吧。」
「有人幫忙,還算是好的了。」
玉英問:「榮任母親,有何感想?」
玉元答:「我相信如果有子彈飛過來,我會毫不猶疑擋在孩子身前。」
玉永咋舌,「聲音那樣平和,可見是真的。」
玉元微笑,「你們倆呢,孤家寡人,可風流快活?」
老二與小妹異口同聲,「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好處。」
「有無異性知己?」
兩人又齊齊答:「有。」
三姐妹相視而笑。
「比較母親那一代,我們的選擇比較多。」
玉元沉默片刻,「我一生最不甘心的,是母親早逝。」
玉英苦笑,「大姐這不是打趣我嗎,我三歲就失去媽媽,比你們更苦。」
玉永忽然說:「不,今年是母親去世二十年紀念,那年王英才兩歲。」
玉元說:「我七歲,我記得很清楚,母親病了頗長一段時候,臉容逐漸消瘦,可是還堅持照顧我們,小妹頗愛夜哭,她晚上時時起來看小妹。」
這時,家務助理出來說:「茶點準備好了。」
玉永詫異說:「玉元你過的是什麼生活,居然有兩個工人服侍,好不奢靡。」
玉英一看到巧克力蛋糕,幾乎沒把整張臉埋下去,兩個姐姐直笑。
「可憐,那麼貪吃,將來最胖的一定是她。」
「我記得母親去世後,她不知媽媽去了何處,逐間房間找,然後坐倒在地哭叫媽媽,媽媽,真叫人心酸。」
玉永說:「所以我怕做母親,身為人母彷彿有個責任非活到八十九歲半不可,可以想像母親去世前是多麼不捨得我們,尤其是才兩歲的小妹。」
玉英抬起頭來,「不,是三歲。」
「小妹,你當時太小,記憶混淆了。」
玉英很肯定,「不,我記得很清楚,有一夜,媽媽推醒我,笑嘻嘻說:『囡囡你三歲生日,快來吃蛋糕』,那小小蛋糕上有三支小蠟燭,我三歲。」
玉元大大納罕,「小妹你三歲生日那天是外婆與我們在一起,外婆落淚說你可憐,從此見不到媽媽。」
玉永按住大姐,「慢著,且聽小妹把話說清楚。」
玉英堅持:「不錯,那一陣子,父親在新加坡出差,外婆來陪我們住,下午還帶我們到遊樂場,是不是?」
王元笑,「這部份記憶又絲毫不錯,難為你了。」
王英說下去:「二姐不小心跌破膝蓋,結果外婆買了棉花糖補償她。」
玉永也答:「是,一點不錯。」
「晚上,我特別累,故此上床先睡,後來,媽媽回來把我推醒,叫我吃生日蛋糕。」
天元與玉永面面相□留
玉英說下去:「她長頭髮攏在腦後,穿件藏青色旗袍,把我摟在懷中很久,叫我好寶寶,我記得我高興極了,但稍後她告訴我,她要離開我們,到一個比較遠的地方去,可是將來,我們必能見面。」
這時室內忽然靜了下來。
半晌,玉永說:「小妹那是你夢見母親。」
「哪有如此清晰詳盡的夢境。」
玉元忽然說:「若是夢境,如何解釋其他的事?」
玉永跳起來,「什麼其他的事?」
「第二天清早,外婆說,怎麼衣服都收下來折疊好了,還有,老二那從不整理的書包全收拾妥當,而客廳當中,放著只吃了一角的蛋糕。」
玉、水嚷:「當然是慵人阿三做的好事。」
「不,阿三當時回鄉探親去了。」
三姐妹用手托著頭,沉默良久。
隔一會兒玉永說:「二十年前的事,大家都小,記不清楚,母親在我心中,只是一個淡淡淒酸的影子。」
玉元感喟:「她從來沒有享過福。」
玉英卻說:「她回來看我,大姐,她捨不得我,知道我到處找她,她回來看我。」玉元落下淚來。
玉英追問:「那一夜,你可聽到什麼聲響?」
玉元答:「我的確聽到啟門聲,起來視察,看見外婆與老二睡得好好地,但是你,小妹,你醒了,坐在床沿傻笑,雙目凝視牆角,一直憨笑。」玉永驚問:「你可看到什麼?」
玉元歎息,「可惜我什麼都沒看到。」
玉永溫婉地說:「現在你自己也是一個母親了。」
王元惻然:「所以我知道,如果回得來,我一定也會回來看囡囡。」
活潑的玉英剎那間恢復了本色,「母現必然知道我們生活得不錯,可以放心了。」她握住姐姐的手。
凝視
那樣相愛也沒有到老。
陳成祖記得雲生喜歡凝視他,不論他在讀報紙,或是閉目養神,甚至是喝咖啡,她都在一旁笑吟吟專注的看著他,一次雲生忽然說:「有一天還是不得不離開你。」語氣充滿惋惜。
「怎麼會,」陳成祖也看著愛妻,「你要去何處?」
「人總有辭世之日。」雲生黯然。
「屆時我們已經是老公公老婆婆了,那麼遠的事想來作甚。」
雲生看著他說:「不要緊,我死後照樣回來看你。」
成祖咦一聲跳起來,「你說什麼?」
雲生笑嘻嘻,「你怕?」
「當然不怕,但是,喂,我們別再討論這個問題好不好。」
雲生以後果然沒有再與成祖說起這件事。
那日她出門上班,像往日一般取過外套與公事包,臨走時說:「記得晚上要到端木家吃飯。」
成祖抬起頭,「是乘譚華錦的順風車嗎?」
「是。」雲生關上門走了。
成祖在報館上班,可以晚一點出去。
成祖刻很清楚那天是八月一日,上午十時,他正在書房改一篇特稿,電話鈴響了。
不知怎的,他似有預兆,覺得鈴聲異常空洞悲愴,不想去接,終於取起聽筒,那邊卻是警局,告訴他,謝雲生遇到車禍,情況危殆,請他即時趕去醫院。
事發突然,震央一時間未及思維深處,成祖居然不覺太大傷痛,非常冷靜地即時出門叫車到醫院去。
雲生已在彌留狀態,成祖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問醫生:「她痛苦嗎?」
醫生搖搖頭:「她已毫無知覺。」
成祖抬起頭,雲生驀然離去,甚至沒有說再見。
「我們在她手袋內找到願意捐贈器官證書。」
「是,她同我說過,萬一有機會,她願意把所有完好的器官捐出。」
「她一定是個極之善良慷慨的人。」
是,雲生確是那樣的人。
她在當天晚上十時許離開這個世界。
算一算,結了婚還不到一年。
小公寓裡到處還有她清脆笑聲的回音,真沒想到,她走的那樣早。
成祖不久搬了家,轉了工作,最後,隨著家人移民。
轉瞬數年過去,她始終沒有再找到對象。
這時候最痛苦的階段已經克服,他說話漸漸有一點幽默感,嘴角肌肉可以微微蠕動,作出狀若微笑表情,換句話說,他已有能力恢復社會活動。
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他抬起頭,都彷彿看到雲生在笑吟吟凝視他,「成祖,我會回來看你。」
他知道他永遠不會忘記愛妻謝雲生。
一次,在朋友的生日會中,他負責司琴,一曲既畢,大家鼓掌起哄,忽然之間,成祖看到有一個可人兒遠遠的看著他笑。
成祖心念一動,這是誰,面孔卻是陌生的呢,他走近她,一晃眼,不見了她的影子,不禁有點惆悵,可是一轉身,又在另一角落看到了她,又有了意外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