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東慇勤地問;「林小姐,你真的星期五走?十分不捨得。」
延英簡單地交待:「屋內燈飾傢俱,廚房一些電器,統統不要了,你若果用不著,就喚人扔掉吧,費用在訂金裡扣除,餘款匯到加拿大我的戶口去。」到底是事業女性,交待得一清二楚。
「回來記得我們,林小姐。」
同每一個人都是朋友,除了一個。
秘書進來說:「林小姐,一位蕭文傑先生找過你。」
說到曹操,曹操即到,延英怔住。
「問他是哪裡的,他沒說,我查過通訊錄,沒這個人,他問我要你住宅電話,我沒講。」
「做得很好。」
「要不要覆電話?」
「不用。」
「他若再來呢?」
「我不在。」
「要不要說你星期五就離開本市?」
「我走了以後,不妨告訴他。」
「是,林小姐。」這乖巧的秘書退出去。
延英嗤一聲笑出來,事情發生在今日,她會處理得更好?笑話一個,還不是一樣的悻悻然,斤斤計較,不願低頭?
誠然,許多大小事宜上林延英已經成熟,但感情不在範圍之內,一牽涉到感情,如魚飲水,只有當事人才知冷暖,不能以常理推測。
延英感慨。
阿蕭怎麼會忽然找她?
莫非他亦有遠行,他亦手持人名冊逐頁翻閱,看到了林延英三字,想與她敘舊?
延英取出自己的冊子,她知道蕭文傑的名字在哪裡,一翻就尋著。
她同他的關係,不說也罷。
秘書的聲音自通話器傳進來,「林小姐,又是那位蕭先生。」
太聰明了,太善解人意,也許剛才上司的臉色有片刻猶豫,被她看在眼內,故此再請示一次,給兩個人多一次機會。
果然,延英說,「接進來。」
這分明是最後一次見面機會,以後各散東西,物是人非。想見都不得見。
他的聲音來了,「延英?我是蕭文傑。」
延英連忙裝出笑意,「好嗎,許久不見。」
「延英,出來見個面好不好?」
「這幾天都忙,下個星期如何?」
誰知蕭文傑苦笑,「延英,實不相瞞,我這個星期天移民離開本市。」
真巧,被延英猜中了。
不知他去哪裡,澳洲、英國還是北美。
「目的地多倫多。」
離溫哥華約四小時飛機旅程,那倒還好。
「我知道是通知得你急促一點,因為內心鬥爭了許久,約你,還是不約你?終於鼓起勇氣,撥電話過來。」
延英不出聲,他也要走了。
早有人開玩笑,說現在的朋友天一半地一半,將來,勢必全體在異鄉見面。
不知恁地,延英知道或許可能在彼邦見到蕭文傑,有點歡喜。
「延英,」他有點焦急,「既往不咎,吃頓飯總可以吧。」
延英輕輕說:「我們之間,並沒有誤會。」
蕭文傑一聽,放下了心,呵,隨即又有點感動,前度女友終於長大了。
「延英——」他竟有點哽咽。
「什麼時候?我盡量抽空。」
「今晚,或是明晚。」
「明晚吧。」她需要時間打理儀容,至少上個理髮店。
「七點鐘我到府上接你。」
蕭文傑……人名冊裡有他親筆寫下的地址電話,以及一個笑臉漫畫,在一旁註解:綽號消極。
小動作那麼多,自然是因為想引起延英注意。
四年前延英本想把那頁整頁撕去,終於不忍,留至今日。
為此她時常嘲弄自己沒有血性。
他倆分手,並非因為第三者。
來往了一年,親友都認為他們該結婚了,阿蕭才向延英宣佈,他考取了本市一個基金的獎學金,要前往倫敦讀一年管理科碩士。
延英心胸窄,馬上炸起來,一年!
誰知一年內兩人會變成怎麼樣,立刻同他反了臉。
她冷冷說:「去了就算了,大家都不要回頭。」
「你可以來看我——」
「我沒有那麼空,世上也不止仁兄你一個男人。」
延英有時奇怪,她怎麼能把話說得那麼難聽,那麼絕,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許是自尊心受到強烈傷害。
異性總是說走就走,毫無留戀,一而再,再而三令她失望、傷心。
是故她要掙扎,她要反擊,她也要傷害對方。
「我給你寫信。」
延英沒有回信。
他也年輕氣盛,三個月後,兩人斷絕了音訊。
延英很快找到了別人,約會從不間斷。
後來聽說蕭文傑回來了,又聽說他找到份極好的工作,兩人始終沒有再聯絡。
這段時間內,延英再也沒有考慮結婚,她的口頭禪是「一個人有一個人好。」
碰巧父母又辦移民,瑣事多得不得了,時間就在來住各辦事處中支離破碎地迅速逝去。
沒想到他會先同她聯絡。
可見大概他仍然獨身,可見他打聽過了,知道她也未婚,蕭文傑一向是要比她精明一點,能幹一點。
母親臨走時說:「延英那麼多男友中,數蕭文傑最上路。」
延英知道了,立刻反駁,「好戲尚在後頭。」
但是後頭的戲子統統嘻皮笑臉,只圖一時歡樂,沒個長遠打算。
延英細細打扮過才到樓下等阿蕭的車子來接。
他比她早到,靠在車身旁等她,多年不見,兩人只是微笑,並不敢注視對方。
但是兩人都覺得對方狀態甚佳,儀容維修得十分好,不禁有三分歡喜。
時勢不同,想法也不一樣,即使是從前的人,甚至是敵人,也希望他們得意洋洋,神氣活現,大家有得玩,才夠意思,對頭都有型有格,多開心。
對方若是潦倒猥瑣不堪,怕只怕多事閒人譏笑,「那便是你先前的伴侶?」地洞沒處鑽,失禮死人。
只聽得阿蕭悄悄說:「車子是借來的。」
延英點點頭,上了他的車,稍後兩個人在一間僻靜的日本館子坐下。
「你的氣色極好。」
延英摸摸面孔,微笑道:「那是因為我認識的好人比壞人多。」
阿蕭訕訕地,「這次走,不曉得幾時回來。」他把新地址電話交給她。
延英氣定神閒,取出人名冊,打開蕭文傑那頁,把新地址小心翼翼夾進去。
阿蕭驚喜交集,「你仍保留這本冊子?」
延英點點頭。
他自公文包中也取出一本通訊錄,「看我的。」
打開第一頁,延英便看到自己的姓名,鋼筆字已有點糊掉,可見主人不知道翻閱過多少次。
阿蕭說:「我將永遠保留這本冊子。」
延英說:「我也是。」
兩人同時靦腆地笑起來,什麼歲數了,還保留著這份稚氣。
「來,延英,替我在紀念冊上寫兩句吉祥語。」他興致大發。
延英接過筆,立刻寫上鵬程萬里四個字。
阿蕭十分感動,「來,我也幫你題字。」
他寫的是前程似錦。
兩個人一起笑出來。
忽然之間,阿蕭伸手出去握住延英的手。
延英過一會兒才把手縮回來。
喝一口米酒,她說:「我到多倫多來看你可好。」
阿蕭一怔,「別開玩笑,你怎麼會來。」
「我保證我會。」
「十年後。」
「不,百日之內。」
「百日?」阿蕭笑出來,「那是三個月內。」
「我可以同你擊掌為盟。」
阿蕭問:「那時我叫你來看我,你為什麼不來?」
「那時候我笨。」延英很坦白。
「最慘我也不比你好許多,我應該一直寫信,直至你有回復為止。」
「可是那時你功課忙。」
「你呢,你又忙什麼?」
「我?我一向是無頭蒼蠅。」延英笑。
「我等你來。」
延英點點頭。
他們直談到深夜,延英許久沒有同任何人談得這樣暢快。
她卻調皮地隱瞞了移民身份,。
隔一天她就登上飛機,臨出門前給阿蕭通了個電話,告訴他要出遠門。
「去哪裡?」
「去溫哥華定居。」
阿蕭一怔,隨即大聲笑出來,「記得帶我的地址。」
「一定。」
「順風。」
「阿蕭,你也是。」
延英隨身行李中,只有這一本人名冊。
她決定在十二小時旅程中,再重溫一次它的內容。
入學記
開頭的時候,小月華興奮得不得了。
四處宣揚:「沒想到媽媽可以與我一起進大學。」
母女將成為同校同系同班同學。
親友們自然也嘖嘖稱奇。
伍太大本名沈詠恩,東方女子經老,她又特別保養得好,看上去,與女兒宛如兩姐妹。
入學之前,她同女兒商量:「我並不打算再婚,移民在外國,找工作也難,整天閒著,不知幾時才捱得到六十歲,想到夜校找一門功課讀。」
十八歲的月華一聽,沉吟片刻,「為什麼念夜校?既然白天有空,不如讀全科,大學自有成年學生學位。」
「可以嗎?」
「我立刻幫你打聽,只是,你想念什麼系?」
「只要是進修,什麼科目無一所謂。」
「總不能報讀太空物理吧。」小月華笑。
「你報的是商業管理,」沈詠恩想一想,「許我還有資格讀那科。」
「把你的預科文憑給我。」小月華興致勃勃。
「唷,都不知道收在何處。」沈詠恩笑。
「立刻找出來,打鐵趁熱,否則過了明天,又冷下來,又蹉跎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