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樣的怪事都有。
立光看見麗文嘴角那個淡淡的、若隱若現的微笑,便問:「在想什麼?」
「麗虹來過,」麗文回過神來,「她問你去了哪裡。」
立光警惕起來,「你沒有說什麼吧。」
「有什麼好說的?」
「沒有訴苦?」立光試探。
「我說我們還是朋友。」
「我們的確還是朋友。」立光相常滿意。
「是嗎。」麗文那絲特別的笑意又來了,「朋友?」
立光站起來,進廚房做了兩杯冰茶,遞一杯給麗文。
他隨即進儲物室找到他要的東西。
麗文說:「還有幾雙鞋,也一併取走吧。」
「下次好了。」
「恕不代為管理。」
立光忽然說:「我認為我們是朋友,絕對不是敵人。」
「午安。」
「你要不要一起來打網球?」
「立光,假使還能做朋友,我倆毋須離婚,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不必要趕時髦,故作大方,真相是我倆無法共同生活。」
立光呆半晌,拉開門離去。
麗文知道他為什麼來,他來看她,瘦了還是胖了,沒有了他,有什麼分別,有沒有人替代他的位置,如果有,是誰,比起他,誰高誰低……
也算是一種關心。
許多人把前頭伴侶轟出門去便忘記有這個人,一絲好奇都沒有,永不再提。
麗文情願王立光是這種人,大家好爽爽快快的從頭開始。
晚上,她有約會。
幾個女朋友一起吃上海菜。
天南地北,不知恁地,說到做手術頭上,不約而同,展示起身上的瘡疤來。
麗文全身完好,無權發言,只得靜心聆聽。
有人說痛得要死,有人說一了百了,一邊吃一連談,胃口絲毫不受影響。
麗文心靜,忽然想到,噫,曾幾何時,女性變得剛強若此,一臉悍然神色,詳細形容,子宮如何被外科手術摘除。
「那,」一位女士邊吃油爆蝦邊問:「手術後,算女人還是中性人呢?」
另一位笑:「靠醫生給那一種荷爾蒙了,其實不必感觸,咱們此刻在社會上扮演的角色,你說是男是女,抑或是陰陽人、中性人?」
麗文緩緩說:「真是的,父母生養死葬,全部纏我們想辦法,咱們那些兄弟,頭一縮,望老婆懷裡一躲,一問搖頭三不知。」
「聽誰在訴苦,」大家笑,「麗文,你的運氣算不錯了,小倆口子,沒有孩子,否則肩上又增加包袱,勞民傷財,哪一樣不是你的責任,稍微有事勞駕到夫家的長輩,財力未到,教訓先來:『請傭人做,為什麼不請傭人?』立刻撇清。」
「可是過節過年,一樣盼媳婦去斟茶倒水,站一角侍候。」
「我頂頭上司何嘗不這麼想。」
「反正多年來靠自己,問心無愧,管它呢。」
「叫什麼甜品,酒釀湯圓可好?」
「加一個糖藕,吃死算了。」
真是至理名言。
散了會,吳冰悄悄問麗文:「你這個幸福女性還有心事?」
「一家不知一家事。」
「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吳冰勸道。
麗文握緊吳冰的手。
「生一個孩子,你可以全心全意愛他。」吳冰建議。
「很多女性不愛他,但是可以愛他的孩子,我辦不到。」
吳冰並沒聽出語中蹺蹊,「是你的骨肉,一定愛地。」
「我貪睡,不是帶孩子人才。」
「考慮考慮,下半生往往比你想像中長。」
「他們是不是真的很可愛?——
「我不知道,但如果有一顆子彈射過來,我會撲上去擋在孩子身上。」
麗文大大詫異。
回到家,整個晚上都在想這個問題。
撲過去……擋在他身上……
電話鈴響,是立光。
「麗文,我仍然關心你,我們確是朋友。」他語氣十分固執。
麗文大奇,「立光,你的通訊錄足有一尺厚,名字上千,都是朋友,為何硬要把我算上一分?」
「我珍惜你。」
「你還沒有找到新人?」麗文找到了原因。
「我不少約會。」
「那自然,你一向喜歡應酬,別擔心,你總會碰到她的。」
「我沒有擔心,」立光有點煩躁,「聽著——」
「晚安,立光。」麗文不想與他爭執。
根本不應當結婚的。
但是她才廿三,他廿六。
兩人是同屬一間公司的見習生,被派到倫敦總公司受訓一年,人事部以為兩個都是男孩子,只替他們租了一間兩睡房的小公寓,他倆只得暫時將就。
抵涉時是冬天。
麗文簡直不相信天底下有那麼可怕嚴酷的天氣,天天晚上流淚,只想辭職回家。
立光很會安慰她,週末帶她四處走走,自啤酒館回來,帶回一束雛菊,替她支付長途電話費……
在家,這種小伎倆不值一哂,在異鄉,小動作即刻骨銘心,是這樣開始的。麗文因無助而變得幼稚。
明媚的春天一到,名正言順談起戀愛來。
大半年過去,麗文成績比立光好上幾倍,反而要處處照顧他,但是情愫既生,已不計較。
他們在倫敦註冊結婚後才返回香港,兩人同時升職加薪。
因沒有參加婚禮,麗文的老母親老是懷疑兩人並無正式結婚。
麗文自己也有點恍惚。
太簡樸了,有點不像真的,簽一個名,交換戒指,事後那只單薄的九K金指環不知遺失在什麼地方。
所以麗文把結婚證書鑲進鏡框裡,擱梳妝台上,時刻提醒自己。
在公司裡,麗文表現勝立光多多。
王立光終於轉了工作,避開與妻子競爭的逼力。
麗文開始覺得他們根本是不應該結婚的。
是因為那個地方那個環境,使她認為她在戀愛。
不過是優美幻象導致內分泌失當,給她戀愛感覺。
在那個時候,不戀愛好似對不起自己似的。
美麗的公園,不費分文,對牢湖光山色,千紅萬紫坐一整個下午,互訴衷情。
雪景皎白,一條圍巾兩個人用,他握住她的手藏在大衣口袋裡,替她撥去劉海上結霜。
資料室寬大典雅,兩人額頭對額頭用電腦寫情書給對方。
秋天跳到落葉堆裡打滾,到唐人街買廉價的作料做火鍋吃。
有的是時間、閒情、力氣。
一回來就得面對另一個世界。
麗文馬上發覺,老闆付出一百塊非要自夥計身上得回一千塊利益,老闆加十塊錢薪水,下屬就得替他多賺一百塊。
好幾年來,她食而不知其味,就是忙!
公司替她搬了一個比較寬敞的家。
親戚上來參觀。
她嫂閒閒地問:「訂幾年租約?」
麗文不防有什麼枝節,據實答:「兩年。」
嫂子笑了,很關心的說:「比三年好,一看形勢不對,兩年容易過,可以馬上撤回小單位。」
半晌,麗文才聽懂那山裡山,彎裡彎的意思:妹妹你今日暴發了忙不迭搬大屋,當心一頭不小心直栽下來,不過,瞧你這種淺薄的人,一下子得意不去到盡頭是不甘心的,嘖嘖嘖,算了吧,至多兩年後打回原形,也總算威風過。
這樣的家庭教育。
可是她仍然同這班親戚做朋友。一點血性也沒有。所以忍無可忍,麗文不願再與王立光做朋友,他只是她的前夫,她有權與他反臉,視他如陌路,把修養涵養撇到一邊。
兩年租約滿了。
那嫂子記性恁地好,竟撥了一個電話給麗文,試探道:「時間過得真快,轉瞬間兩年,你們該搬家了吧。」硬是不信麗文可以在那所較為舒適的公寓裡住得下去。
這時麗文已不是省油的燈,笑笑說:「您讓我搬到何處去?外頭房租動輒三五七萬,還是續租吧,委屈點算了。」
那嫂子總算死了一條心。
麗文一直沒有搬,她根本沒有把公司給的房屋津貼用盡,住熟了一個地頭貪方便,因循下來。
背脊中箭還得笑吟吟若無其事壓下怒火講風度,日久生癌,對立光不必了吧,通街都是朋友,誰還要同他做朋友。
他們根本不應該結婚。
一直那樣想,卻還跑到蒲昔拉蒂去配了只新婚戒,已婚有已婚的方便,已婚要有已婚的樣子。
在本市,收入把一個人的階級分得死死的,付什麼價錢,取什麼貨色,品味、氣質、質素,統靠金錢支持。
這一隻指環,已同前一隻大不一樣。
立光卻始終把他那只磨得幾乎發白的指環套手上。
這是他可愛的地方。
他不嫌它寒酸。
麗文卻把什麼都換了:房子、汽車、衣飾,還有朋友。
姐姐麗虹說:「你真是很適應。」
她相信姐姐不會調侃她。
麗文答:「不適應要吃苦的。」
「可是這樣適應社會的模子,怕要削掉許多尊嚴與理想,豈不是更吃苦。」
「尊嚴與理想在生活條件較好時都可一一拾回,但此刻若不把握機會作出犧牲,老大時一無所有,更加不堪,我們沒有家庭背境,一切靠自己隨機應變,走出一條路來,必須有所取捨,有什麼資格講理想尊嚴。」
麗虹頷首:「如此通達,感覺更加淒酸。」
麗文笑,「人家女兒動輒回娘家取衣服首飾,我同你到了家,不但要奉獻銀兩,老娘連我們身上穿戴都巴不得剝將下來,嘴巴怪媳婦無良,刮了夫家貼娘家,她自己向女兒拿起錢來可是無縫不入,麗虹,我同你不一樣,我們沒有人體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