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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亦舒

  沛華點點頭。

  周君十分瞭解,默默坐在她身邊。

  「哎呀,我要趕去開會。」

  「還早,才六點半。」

  「什麼,我才睡了四十分鐘?」

  「是,你做了很長一個夢?」

  「在夢裡,母親十分年輕。」

  「你們有無講體己話?」

  「沒有。」

  「有無獲得她的諒解?」

  「也沒有,不過她願意聽我說話,我也講了一些心事。」

  「你覺得好過些沒有?」

  沛華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她只是反問,「錫駒,時間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也不知道,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回。」

  「我自覺沒有好好利用時間。」

  「你還說沒有?行內公認你有成績。」

  「以後我的時間分配將會均勻許多。」

  「沛華,可抽得出空結婚?」

  沛華看著他,漸漸綻出一個笑容,她要想一想,待悲痛過後,方能好好籌備婚禮。

  她輕輕說:「明年吧,明年初或明年中。」

  「我肯定伯母會喜歡我。」

  「我也希望是。」

  「來,我們準備同這一天打仗吧,該出門去吃早點了。」

  同時間打仗談何容易。

  可是生活總得繼續下去,今晨,時間大神鬆了鬆手,讓她如願以償,見到了母親,回到母女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裡去,共度多出來的一天。

  這一天,原本沒有計算在她們的生命裡。

  對窗

  玉歡指指對面人家:「看,本來是幸福家庭。」

  她的男朋友志良正好在她那裡喝下午茶,只得苦笑答:「看過他們一家,真的不敢結婚。」

  玉歡笑,「幸虧我暫時未動結婚之念。」

  王玉歡住在一幢四層高的舊式樓宇中,本來客廳的窗可看到海景,可是對面忽然蓋了一幢廿多層高大廈,把整個海港擋住,此刻,五家只能看到人家的客廳,成日只得把窗簾拉攏,因為你看得到人家,人家也必定可以看到你。

  居住環境大不如前,玉歡一直想搬家。

  志良比較有經濟頭腦,「且忍耐一下,遲早有人來收購這一帶的單位作重建用,屆時價錢較好。」

  「說不定我還不捨得賣呢,父母留下的祖屋。」

  「待有人出價時再談吧。」

  「本市居住環境是越來越差了。」

  志良搔搔頭皮,「有無考慮移民?」

  「有,多想住那種地皮萬多尺,背山面海的平房,早上起來,吸口新鮮空氣,散散步,看看玫瑰花開了無。」

  「這麼快就嚮往退休生活?」

  玉歡笑了。

  下午,志良還有點事。

  他看看表,「我出去一下,七時再來接你吃飯。」

  玉歡頷首。

  他是個孝順兒子,此刻大抵是回家陪父母打幾圈衛生麻將。

  志良走後,玉歡躺在沙發上看雜誌,忽覺眼睏,竟盹著了,不知睡了多久,一覺醒來,天色已昏。

  玉歡伸個懶腰,去拉開窗簾,只見對面大廈家家戶戶已經開亮了燈。

  四樓那戶人家總算靜了下來。

  真要命,天天吵。

  兩夫妻,一個小孩,及一名女傭人,住在那麼寬敞的單位中,可是他們卻天天吵。

  雖然聽不到他們說些什麼,可是看表情、動作、以及身體語言,也知道沒有好話說出來。

  玉歡喃喃自語:「我要是到那個地步,一定離婚。」

  誰有那樣的精力天天吵個不休。

  最可憐的是那個孩子。

  約兩三歲模樣,一張小臉粉雕玉琢,一頭烏黑頭髮。

  平時很活潑,大人一吵,就馬上伏到地下害怕地蜷縮起來,如一隻受驚的小動物。

  有時由傭人抱起走開,有時是她母親忍聲吞氣止了聲來安撫她。

  那個男人見妻子到底痛惜孩子,更加有恃無恐吵個不休,真正賤格。

  倘若還有一點點廉恥,還有一點點愛婦孺之心,都做不出這樣。

  玉歡見過那男人激動地抱著孩子到處跳,一邊閃避一邊罵,孩子驚怖地哭,妻子有所不忍,他尤其惡形惡狀。

  玉歡身為女子,自然幫那太太,可是時時也搖頭歎曰:「你若不走,天天受這種罪,也是活該。」

  看得出那位太太不但年輕,且長得容貌秀麗。

  此刻客廳一片靜寂,想必是出去了。

  有時兩夫妻不在,單剩孩子與女傭在客廳看電視,不知多寧靜。

  許多人說,為著孩子,不應離婚,玉歡卻認為剛相反,有時為著孩子,請速速離婚。

  她放下窗簾。

  志良準時到了。

  「輸還是贏?」

  「同爸媽玩,那是一定不能贏。」

  玉歡笑。

  「媽媽說一起吃晚飯可好。」

  玉歡擺擺手,「週末我休息,不應酬。」

  「玉歡,便飯耳。」

  玉歡仍作沒有商量狀,「請勿勉強。」

  才同志良約會罷了,十劃沒有一撇,幹嗎急急去看人家眉頭眼額,少不免還得斟茶遞水,她是事業女性,自負盈虧,衣食住行擔子統統在自己肩膀上,才無暇去陪小心陪笑臉,給他們評頭品足。

  志良無奈。

  「玉歡你什麼都好——」

  「人無十全十美,請多多包涵。」如不,則另請高明。

  「那,我同你去。」

  玉歡更了衣,坐志良的小房車出去。

  車子甫離開停車場,就被一輛平治房車擋住。

  志良連忙剎車。

  只見那輛平治車內前座一男一女正在廝打。

  「我的天,」志良連忙響號。

  玉歡忽然說:「是他們,是他們!」

  「是誰?」

  那輛車一時並無開動之意。

  「對面大廈四樓那對夫妻。」

  志良浩歎,「我的天,打到街上來了。」

  只見男的坐在駕駛盤上,女的撲過去摑打他的臉,怒不可遏。

  玉歡說:「這樣遲早會出事。」

  「那孩子,那孩子在後座哭泣。」

  玉歡忍無可忍,「我下車去調停。」

  「不可多事。」

  就在這個時候,那輛平治開動了,疾駛而去。

  玉歡無限感慨,「坐在那麼名貴的車子裡,為何不覺滿足?」

  「也許他有外遇。」

  「分手好了。」

  「不是那麼甘心。」

  「那麼,就苦苦忍耐。」

  志良取笑她:「世事對你來說,彷彿至簡單不過。」

  「根本如此。」

  「針刺不到肉,不覺得痛。」

  玉歡喃喃說,「那可憐的孩子,只得一個童年,就此報銷。」

  志良說:「孩子有孩子的世界,大人關不住他,凡事賴出身,不是好漢。」

  「老兄,」玉歡啼笑皆非,「那是個女孩子。」

  「男女平等。」

  他們去吃了一頓意大利菜。

  席中,志良向玉歡求婚。

  玉歡說,「好好的一段友誼……」

  志良也是個聰明人,知道玉歡不打算答允。

  過半晌,他輕輕說:「你若對我有什麼不滿,不妨說出來。」

  「不,你很好,是我不想那麼快結婚。」

  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志良不是不知道他條件不夠。

  主要是家裡除他以外,沒有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父親開一爿街坊式理髮店,兄嫂在店舖幫忙,侄子侄女在店裡長大,不打算升學,是他們叫玉歡不願接近吧。

  結了婚,成為一家人,長期相處,是有點困難的。

  走了一年多,玉歡從來不去他家裡。

  英國受教育的她做得非常含蓄,對他人從來沒有任何評論,說到頭,總是她不好,沒有空,無耐心。不懂禮數。

  今日,終於要攤牌了。

  「志良,我真樂意與你作伴。」

  志良強笑,「婚後我們分開住,除卻幾個大節,你不必理會他們。」

  玉歡凝視他,「那多不公平,日久,一定有人生怨。」

  志良哽咽,「我不願失去你。」

  「大家還是朋友。」

  那一夜,二人不歡而散。

  回到家,玉歡很快休息。

  她完全知道她在做什麼。

  志良完全不符合資格。

  那天之後,玉歡便與志良疏遠。

  既無前途,不如分手。

  玉歡不愁沒有週末約會。

  偶而也還與志良通個電話。

  志良問起:「對面大廈四樓那家人,還在吵嗎?」

  「吵,怎麼不吵。」

  有時半夜起床,對面燈光燦爛,開亮了所有燈來吵。

  「還沒有分開?」

  「還沒有。」

  志良感慨,「我們卻分手了。」

  「胡說,大家還是朋友。」老話一句。

  「公司派我到倫敦讀一年書。」

  「那多好。」

  玉歡鬆口氣,終於可以擺脫他了。

  過一個月,志良動身,玉歡推說事忙,送行都沒去。

  志良在飛機場等她等到最後一分鐘。

  他懊惱到極點,真不該向她示愛,一下子就把她嚇倒了,為免尷尬,也只得斷絕來往。

  他懷著一顆破碎的心離開了家。

  可是不到三個月,玉歡便聽到一則消息。

  「誰,誰結了婚?」

  「孔志良。」同事停了一停,「忽然在倫敦結婚,你沒收到帖子?你不是同他挺熟?」

  玉歡笑,「呵,才那麼三五十天就戀愛成功了,速度飛快,可見千里姻緣一線牽這句話錯不了。」

  同事看到玉歡神色自然,不像失戀的樣子,才知道他們一早分手。

  玉歡回到辦公室,看到桌上有張考究的帖子,卻是在本市發出的。

  同事跟著來,忍不住議論:「娶的是著名茶商梁瑞筠的女兒梁麗玫。」

  玉歡也一怔。

  「梁麗玫已是第二次結婚,故岳家十分遷就孔志良,決定在倫敦搞些生意給他做,他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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