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呼吸均勻,不知日影又斜。
「也好,」阮醫生說:「夢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病人還能做夢嗎,如果可以,做的是什麼夢?他夢見的是自己的童年,還是少年?
是一段沒有結果的戀愛,還是在事業上的勝利?
這一切彷彿都離開他很遠了,此刻他連翻身都做不到。
整個黃昏,都沒有人來。
可是,病房門在八時左右,終於被推開。
進來的是一個氣宇不凡的男子,應該接近六十歲了,可是生活優裕,人不顯老,驟眼看,像是丘少雄的大哥。
他沒有坐下來,只在床邊默默站著,雙目漸漸泛起淚光。
跟著,有人在門外輕輕說:「丘先生,時間到了,姬爵士的晚宴不便遲到。」
那男子便轉身離去。
病房又恢復了靜寂。
病人的眼角忽然緩緩流下一滴眼淚,因為看護不在身旁,那滴淚水,過了一會兒,靜靜的干了。
夜班看護在翻閱雜誌。
其中一位打個呵欠,「這樣用儀器養著,一天費用夠許多人生活一個月了。」
「你信不信因果報應?」
「你是說,丘家許做過傷天害理之事?」
「他們做大生意的人,唯利是圖,很會得損人利己,手段刻毒。」
「可是,丘少雄不過是個年輕人。」
「噓,那邊不是丘家母女嗎,噤聲。」
可不就是丘太太,氣得雙耳都燒紅了,正跟她女兒訴苦:「普通朋友?訂婚戒指都收下了,還是普通朋友?叫她把那顆三克拉的香檳鑽退出來!」
「媽,算了吧。」丘淑珠不住價勸。
丘太太眼淚簌簌落下,「少雄,你快醒醒,你看這些人怎麼對待你。」
「媽,還有件要緊的事。」
「你同你爸說要進董事局的事?」
「是。」
「你爸怎麼講?」丘太太拭拭眼淚。
「爸說,只得一個席位,他已答應那邊那個兒子了。」
丘太太氣得發抖。
那邊,是指丘某多年來的外遇。
那邊的兒子,是外邊所生的孩子,廿二歲,剛自南加州大學畢業回來。
丘太太咬牙切齒,額上青筋綻現,淚水紛紛落下。
丘淑珠從未見過一個人可以憤恨到這種地步,她十分震驚。
「媽,你別激動。」
丘太太伏在兒子身上,大哭起來。
「少雄,你要替媽媽出氣,你要替媽媽出氣。」
看護聽到擾攘之聲,連忙進來干涉。
好不容易勸走丘太太,看護朝病人投去同情一眼,輕輕說:「你好好休息,醒後,夠你煩的。」
她掩上房門。
這時,病人心跳圖螢幕上出現不規則波紋,他似聽到母親的話,表示激動。
但這一切隨後又靜止下來。
夜深了。
第二天一早進來的,又是日班看護孔碧玉。
她溫柔地說:「昨天你受騷擾了吧,做人就是那樣煩,不過我相信令堂的煩惱很快就會過去,今天天氣非常好,這個秋季出奇地溫柔,你若醒來,可到公園走走,病人昏迷久了,即使甦醒,也需要長時期做物理治療,並不似電影中那樣,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
孔碧玉笑,「報上的新聞來來去去那幾樣,物價飛漲,經濟衰退,治安大壞,不過,你還是快快醒來的好,藍天白雲仍然叫人愉快。」
有人敲房門。
孔碧玉揚聲,「進來。」
門外出現兩個約十二三歲的少年,一般的圓面孔,分明是兩兄弟。
「看護小姐,我們找丘少雄先生。」
「你們是誰?」
「丘少雄先生為了把車駛開,不叫輾到我們,才失事受傷,我們特來向他道謝,我們來遲了,因為打聽很久,才知道丘先生在這間醫院。」
孔碧玉十分感動,「過來,丘先生在這裡。」
兩個男孩子輕輕走近,「丘先生,丘先生。」
「丘先生已昏迷多天。」
他們十分震驚,「他幾時才會醒來?」
「快了。」孔碧玉相當有信心。
「是為著我們的緣故?」兩個男孩子幾乎哭出來。
「不,是為著他做人的原則。」
兩個男孩子沉默了。
孔碧玉溫柔地說:「犧牲自己的安全,去成全他人,是人性極其難得的質素,丘少雄先生是個好人。」
小兄弟落下淚來。
「回去吧。」
「我們想留下通訊號碼。丘先生醒來之後,請他抽空與我們講幾句話。」
「沒問題。」
小兄弟只逗留了一刻,便離開了。
孔碧玉轉過頭來對昏迷中的病人說:「那兩個小孩來找你呢,是你及時扭轉車頭救了他們吧,據警方說。意外中錯不在你,該處並無行人路,他們突然衝出來……」孔碧玉的聲音低下去。
過一會兒她抬起頭來,「你會痊癒。」
這時身後有聲音傳來,「你同病人說話?」
是阮醫生來了。
孔碧玉轉過頭去微笑,「我自言自語而已。」
「多陪他講話有益處。」
空氣中有點訕訕的意味。
忽然阮醫生說:「孔小姐,今晚我居然有空,朋友給了兩張音樂會的票子,我想邀你同往,你會賞臉嗎?」
孔碧玉睜大眼睛。
阮立仁有點緊張。
孔碧玉吸一口氣,「去,我去。」忽然笑了,她還以為他永遠不會問了呢,遲總好過永不,不不,也還不算太遲。
「七點鐘在大門口等你。」阮醫生鬆口氣。
孔碧玉等他一走,立刻對丘少雄說:「他看到我了,他注意我了,請祝福我。」
她握住病人的手,搖了兩搖,才興奮的走開。
病人的左耳忽然漲紅,又漸漸褪去,他聽到孔碧玉的心聲?他代她高興?
假如他聽得到過去十多天各式人等在他床頭所講的話,他的人生觀肯定會有所改變吧。
又一個晚上。
沒有月亮。
然後,天濛濛亮起來。
清潔女工推開一O三號病房門,一看,立刻按鈴叫看護進來。
看護急急應召,「呵,病人的手怎麼放到胸前去了,叫醫生。」
她上前察看,發覺病人眼皮不住顫動,似竭力想睜開雙眼。
「你聽得到我說話嗎?聽到的話,請點頭,點頭會嗎?」看護不知多緊張。
沒有反應。
「丘少雄,努力,努力,點一下頭給我看。」
她緊緊握住病人的手,把嘴巴趨向他耳朵,「點頭,點頭表示你聽見。」
她身後傳來醫生的笑聲,「他已經點了頭了,你再叫,他耳膜怕要保不住。」
護士心花怒放,「醒了,醒了。」半晌,才發覺自己面孔濡濕,原來她哭了。
丘少雄真正甦醒說話,卻是一個星期後的事。
這段期間,他情況一日比一日好,令親友大慰。
最高興的當然是阮立仁與孔碧玉。
這一對年輕的醫生及看護已正式開始約會。
「若不是同時派在一O三房,我們二人恐怕還不會進展得那麼快。」他說。
她沒有出聲,她不好意思說她一早就鍾情於他。
病人可以自己進食了。
聲音微弱,叫了一聲媽媽。
丘太太又哭又笑,「少維,你替媽爭氣,你幫媽媽主持公道。」
他聽了,只是微笑。
丘太太只道兒子大病初癒,精神不能集中。
孔碧玉卻看出其中學問。
「丘太太,你讓他休息吧。」
看看母親離去,丘少雄笑意更濃,他輕輕搖頭,「越是老人家,越愛爭意氣。」
孔碧玉說:「來,我扶你走兩步。」
病人緩緩落地,一邊閒閒地問:「阮醫生愛聽古典音樂?我家有一組不錯的音響,幾時請兩位來舍下。」
孔碧玉驀然漲紅了臉。
他聽得見!
他在昏迷當兒,把什麼話都聽到耳朵裡去了?
丘少雄笑,他對這美麗的看護有極大好感,「我猜想你同阮立仁醫生是一對。」
猜,抑或知道?
孔碧玉定一定神,笑道:「我們都為你高興。」
「經過這次大病,我的想法大大不同了,至少家母高興之後,怕要失望,我已無心追名逐利。」
孔碧玉一怔。
「放心,我不會出家為僧,只不過想去讀書進修。脫離名利場,過怡淡的生活。」
孔碧玉剛想說話,病房門被蓬一聲推開,站在門口的,正是金麗琴小姐。
那金小姐一臉笑容,「你甦醒了,少雄,我一知道立刻來看你。」
孔碧玉立刻識趣地避開。
病房只剩下丘少雄及金麗琴。
「請坐。」丘少雄招呼她。
「少雄——」
「請讓我先說。」
「你總是不讓我。」金麗琴嬌嗔地坐到他身邊。
「麗琴,我們解除婚約吧,你可以保留我送給你的一切禮物。」
金麗琴臉色變得煞白,「令堂一向對我沒有好感。」
「麗琴,這純粹是我個人主意。」
「可是——」
「你不會說服我,麗琴,你自己講過,我們只是普通的朋友。」
金麗琴知道事情已經完結,她輕輕站起來,倒也爽快,拉開門,離開病房。
丘少雄緩緩走到床邊,拍拍枕頭,「大夢誰先覺,真沒想到,我這一覺竟睡了半個月。」他苦笑。
如果不醒來,也就算是一生了,今日僥倖醒來,人生觀自不一樣。
首先,他要多陪陪母親及姐姐,閒話家常,其二,他知道自己多了兩個好朋友,他們是阮醫生與孔護士,還有,他想同交通意外中那兩個小孩子聯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