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嘲說:「照片淪落在那等週刊上,萬劫不復,我們為生活這種大前提,無話可說,一些良家婦女亦趨之若鶩,未免奇怪。」
「你是個很樸素的人。」他點點頭。
我微笑,等他說入正題。
但是他沒有提到左英,彷彿過去便屬於過去,既往不咎。我暗暗吃驚,他城府比我想像中深許多。
我見一小時過去,便說:「時間到了,我要回去操作。」提一提手中的食物作料。
「誰娶了你,真是福氣。」他說。
我搖搖頭,「娶妻子,自然挑個貌美與天真的女孩子。像我,太冷淡太徹底,沒有味道。」
他很聰明,自然知道我在稱讚左英,看看他有沒有轉彎的餘地。
他立刻說:「早三十年吧,早三十年流行發個洋娃娃回家,如今男人找對象泰半似找生意上的拍檔,要精明能幹,可助一臂之力的。」
我明白了。
我們道別。
大概是那日來我們家,看到左英那種排場而嚇退了吧!全部收入穿身上,又並不是一位有嫁妝的小姐,難怪算盤精刮的何永忠要知難而退。
以前的男人喜歡說:太太穿得好是丈夫的面子,現在的男人泰半不要這種面子,很實際。
那日我做晚餐做得特別落力,使左英飽餐一頓,下意識我同情她,要補償她,即使是一頓飯也好。
她說:「為什麼對我這樣好,是不是要趕我走?」
「趕你走?我找誰說話?一個人住怪悶的。」我坐沙發上抽煙。
「你怕悶,」她說:「我則是負擔不起。」
「開玩笑,現在房子那麼便宜,你大小姐現金拿出來,怕都能買一幢。」我笑。
「我哪來現金?」
我呶呶嘴,「全穿在身上了。」
她不出聲,啞然失笑。
我勸她改變作風,「一買回來一文不值,不喜歡房子,也可以置首飾、黃金、股票,什麼都比穿掉好。」
「咱們就是靠這些衣服撐著,一不穿名牌頓時沒了身份。」
「撐得太足真下不了台,現在還來得及。趕明兒你還穿十五萬美元一件的狄奧明克呢!
這些事又沒有底,女人身邊沒有點錢是不行的。」
「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
「人家哪裡捨得,人家是充的,嘴裡名牌長名牌短,有膽子吹牛說跑到聖羅蘭店去打聽行情,但實際上穿的是本地貨,還拿著本地設計到住家小裁縫去複製呢,你聽這些女人!」
她不響。
「我不勸你了,免得說我婆媽,像個海員的妻子,把錢拿去定期存款。」我按熄煙。
左英笑,「我知道你為我好。」
再次遇見何永忠的時候,我認為事有蹊蹺,不可能這麼巧,他是來碰我的。
我做完表演,換了衣服,但沒下妝,他叫住我。
「看表演?」我明知故問。
他不置可否,「喝杯茶?」他微笑問。
我把放雜物的大袋往身邊一放,他替我叫礦泉水,牌子都不錯,好記性,這種男人受歡迎。
他細細打量我盛裝的面孔,「奇怪,彷彿兩個人似的,比沒化妝時足足小十歲。」
我笑起來。「那意思是,現在皺紋滿面?」
「不,現在像牡丹花。」
我又笑,這種話,肉麻管肉麻,聽在耳朵裡,照樣的受用,我為自己解嘲:我也是女人呀!
「琪,如果我約會你,你會不會答應出來?」他一本正經的問。
來了。我知道不會是偶然的。
我搖搖頭,默起一枝香煙。
「為什麼?」他失望,「我已經同左英分手了,自那日遇見你之後,我沒再見她。」
「感情很奇妙,」我說:「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男人。」
「什麼?」他詫異:「你喜歡什麼樣的人?」
他太有自信了,像是大倩人,隨便在秋香隊裡一點,咱們就前仆後繼的上前。男人光是有這個意識就不好。
「我喜歡比較淡一點的人,跟我自己相似。」
「可是你需要一個比較積極的男人!」他不服。
「我需要什麼,我自己最清楚。」我微笑。
「你怕什麼?怕人家說你不夠義氣?」他猶自不甘。
我搖搖頭。
他洩氣,「我知道,我給你的印象不好。」他說:「因為我先同左英走。」
也不是。但我不想解釋。
何永忠看女人,像看一架電視機似的,要經用,要價廉,最好打個七折,尚能分期付款,適合他家客廳的位置……太過份了。
喝完那杯水,我說:「再見。」
很慶幸左英沒嫁他。
將來老婆用舊了,怕他會折舊讓給親友,乖乖。
那日我又做了一頓好的給左英吃。
一個人,總有優點缺點,愛情本色,是清人眼裡出西施,要把缺點都看成優點才是。
何永忠這脾氣不改,一輩子也別想找到對象。
左英說:「你真捨得吃。」
「民以食為天。」我說。
「民以穿為天。」她笑笑改正我。
「明年流行什麼樣的夏季衣服?」我問。
「什麼?模特兒竟來問我?」她笑:「況且我現在也不大買了,聽你的話。」
「幾時開始的?昨天?」我仍笑她。
大家笑一陣。
忽然她問:「你見過何永忠吧?」
我一怔,「碰見過兩次。」她也真消息靈通。
「他追你?」左英問得很率直。
「當然不是,我哪裡配?他要求那麼高。連你都不能滿足他,何況是別人?」我說的也是實話。
「他條件很好。」左英猶自念念不忘。
「你的條件也不差。」真的,長得那麼漂亮,又有份那麼好的工作。
「那天何永忠到我們家吃過飯,就整個晚上稱讚你,說你入廚能煮,上台夠艷,有頭腦,十分大方等等,我就知道他非常欣賞你。」
「他可知道我一日抽三包香煙?」我笑問。
「我想不知道。」
「所以。」我說:「看一個人,怎麼能憑第一次印象呢?他可知我患有哮喘?真是的。」
「有誰肯像你這樣,把自己的缺點數出來給人聽呢?通常女人只肯認自己笨,最好笨得天真,盡被其他的老狐狸計算。」她停一停,「我不說了,牢騷越來越多。」
這之後,何永忠又來過幾次電話,我對他很客氣,客氣得幾乎連邊都沾不上,就差沒叫他「何先生」,他知難而退,就不來煩我了。
我鬆一口氣。
正在這個時候,左英文活潑起來,外出回來,時常帶一束花。
我很替她高興,精神有寄托,她開始少買衣服,有些裙子,我居然看她穿看二次以上,可見脾氣是大改了。
現在的女孩子只要有約會,也不計較是否是理想的對象,我感喟的想,女人大平賣,動勿動就感激涕零,真是競爭大,生意難做。
可是意外還在後頭呢。
左英的性情越來越好,有一日吃早餐時,我發覺她左手無名指上戴看一隻豆大的鑽戒,色澤很不錯,咦,這回是真的,雖然說金錢買不到愛,但是一個男人若肯把一隻一克拉鑽戒套在她手上,那就已經算很愛她了。
「訂婚?」我問。
「是的。」她巴不得我有此一問。
她握著雙手,情不自禁。
「火箭時代。那幸運的男生是誰?」我迫下去。
「琪,說出來你或許不相信,是何永忠。」
「什麼?」是他?他又回頭?我愕住。
「他同我說,前一陣子,他父親身子不好,一盤生意落在他頭上,千頭萬緒,弄得他心很順,茶飯都幾乎不思,因此沒空見我。現在略有紋路,老人家健康也恢復了,因此他想到婚事。」
我張大嘴,沒想到左英會相信這等鬼話。這傢伙,到處看過,發覺仍是左英好,又回來打她主意。
左英歎口氣,喝口茶。
「我也不至於天真到那個地步。」她說:「但是我覺得他肯哄我,可見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仍是重要的,求仁得仁,謂之幸福。自小我就希望嫁這麼一個男人,當中發生過什麼,我不打算計較,只要結局美好,已經足夠。」
我聽了,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陽光斜斜地照在早餐桌子上,他們沒結婚就已經貌合神離,各有名之目的,現代人的感情,是這樣子的吧?這裡面未嘗沒有哲學。
淒慘的現代哲學,委曲求全,有選擇等於沒選擇,因為時不我予,因為青春已逝。
我說不出話來,喉嚨中像是有什麼嚥不下去。
「婚期訂在年底。」她說。
「旅行結婚?」
「嗯。」她說:「整個蜜月開銷由他長輩送出,算是了不起的大手筆。」
我深深抽煙,她說得對,在今日,算是難得的了。
「我婚後,琪,你恐怕要另找拍檔一起住。」
「是的。」我說。
「你不大喜歡永忠吧!他說你對他很冷淡,有好幾次他向你打聽我的消息,你都不睬他。」
好厲害的腳色,隻手遮天,一下子先堵我的嘴,惡人先告狀。
我只好笑笑說:「我總得避嫌疑呀!」
「琪,你的話真是擲地有金石之聲。」
「別過譽。」我說。
我聲音中沒有太多的喜悅。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旁人哪裡方便說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