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得很得體,母親的面色才緩和下來。要命,我受罪,但是他倆更擔足心事。
氣氛很好,倒不是假裝的,而是我真正的沒有怪恨他們,相信念之也不會把這種事放在心上。
吃完飯我與念之告辭出來。
兩個人先是沉默一會兒,然後期待中的問題都來了。
「你媽媽的男朋友很客氣。」
我閒閒道:「他們在一起很久了。」
「你母親是個美女。」
「是的,你不難發覺,我長得不像她。」
「你像你父親?」
「我想應該是,我沒有見過他,他去世得早。」
念之說:「噯,時間還早,要不要去看場電影?」
「怎麼?你不覺得我家人怪怪的?」我笑問。
念之愕然:「他們僅不怪跟我有什麼關係?你不怪就行了,我娶的是你。」
我莞爾,現代人才不計較那麼多,大家都是普通人,何必計較出身。
那夜回到家,我反而要安慰我母親。
她很擔心,擔心得面色都變了,拉住我,歉意的說:「真是不好意思……」
「媽,你為何要不好意思?」我訝異的說:「倘若念之嫌我,那也只是我與他之間的事,與你何干?」
媽媽意外,睜大焦急憂慮的眼睛。
「況且念之根本不是那樣的人。」我說。
老胡自口書房走出來,他原來還沒有走:「我也早說過,念之與你女兒都不是那樣的人。」
媽媽精神一鬆弛,用手帕摀住面孔嗚咽起來。
我說:「媽,你供到我大學畢業,我再不明理,也太不像話了。」
老胡說:「是不是?叫你放心。」
媽媽還抱怨他:「你怎麼會貿貿然開門進來?」
「我有好消息急著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媽媽白他一眼。
我拍著她肩膀:「媽,放心,我與念之都不是那麼幼稚的人,你的生活方式,不會影響我的前淦。」
老胡感動了:「真沒想到你那麼懂事。」
「對,你有什麼好消息要說給媽媽聽?」
「我想與你母親結婚。」
我與母親都沒聽懂。
母親的反應比我更奇異,她彷彿像完全不知老胡在說什麼。
我弄了半日,倒是有些頭緒:「結婚?你不是有太太的人?」我問得很唐突。
「我妻子去世已有一年。」老胡說。
「是嗎。」我非常訝異,因我從未聽說過。
母親漲紅面孔,一句話也不說,回房去了。
老胡問我:「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沒弄明白。
「自尊心,」我說:「原本是值得開心的事,也許因為等得太久,終於得到,所以有點傷感。」
老胡點點頭。
我透著奇怪的心理:怎麼我會坐下來跟他說這麼多的話?多年來我們都不曾交談。
「我對她不起,委屈了她。」
我默不佗聲,什麼叫委屈?根本沒有標準。對於沒有吃過苦的女人來說,叫她偶爾在早上八點起來,已是天大的委屈,我母親與我,都是懂事的女人。
「你真的打算與她正式結婚?」
我的鼻子酸了。
「是。」他說:「雖然遲了十年,但遲總好過永不。」
「你那邊──還有孩子?」
「他們都大了,我已有三個孫兒,他們也很明白事理,絕不干涉我的事。」
我很倀惘,大家都那麼明理,都那麼自重,所以都很冷淡,事不關己。
「你去求她呀!」我說。
「我沒想到她會難為情。」老胡笑說。
他與母親商量很久,母親總不肯答應。
出動到我。
我坐在母親身邊勸她。
「你不要理我的事。」她異常固執。
「媽媽,別這樣,我同你分析這件事,你可是不好意思?不必擺喜酒披白紗的,到美國或英國去註冊好了,就當旅行一次,就你們兩個人知道。」
媽媽呆半晌,「就兩個人知道,那結什麼婚?」她撲哧笑出來。
她心思也很矛盾,我很感喟。
等這麼些年,坐在黑暗中,再也意想不到會照得到陽光,這個意外之喜太意外了,她一時適應不過來,倒不是有意做作。
「你們呢,你們什麼時候結婚?」母親問。
「我們要待畢業找到工作之後才考慮這一點。」我說:「尚早著呢,起碼兩年後。」
「時間過得真快。」母親怔怔的說:「太快了。」
「媽媽,答應他吧。」
「這些日子來,他對你其實像親生孩子一樣……只是不知如何表達。」
「我都明白,」我說:「有很多事不用說出來,他對你很負責,有許多正式的丈夫,還沒那麼準時拿家用回來。」
「你──原諒我?」
「媽媽,你沒有做錯事,我又何須原諒你?」
「唉,」母親說:「可是你的童年過得那麼不快活。」
「都過去了。」我說。
自此我心頭猶如放下一塊大石。
其實我是計較的,做人再瀟灑也還是群居動物,怎能漠視旁人的看法,每件事,傳統的標準都已將之分為黑白,我們要跳出這個框框,談何容易。
我很替母親高興。
自日那夜開始,我忘了鎖房門。
我覺得安全了。多年來的心理病終於痊癒,就不是沒有感慨的。
母親為婚事與胡氏談到很細的細節。
細到我不能相信。
像家中他的房間怎麼佈置,什麼日子搬進來,請些什麼人吃飯,是否要在報上登一段啟事,零零碎碎,每件事都得堂堂正正做。
我運用我的「才能」,替母親做好一張工作表,清楚地列開,什麼時候做什麼,開完「會」,「會議」表決後,跟著一件件去做,非常縝密。
老胡很欣賞,他一直表露得與我很親密,彷彿我是他的孩子,他並不介意我是母親帶過來的,這一點我也根佩服他,說時容易做時難,很多男人就是辦不到。
母親終於要結婚,我躺在床上想,太理想,套些陳腔濫調,這就是守得雲開見月明,苦盡甘來,雨過天晴。
同念之說起,他也很高興。
「下定決心娶一個女人,真不是容易的事。」他說。
「你下了決心沒有?」
「下了,娶你。」
我們吃吃笑。念之不大會調笑,我們止於此。
那一日,我回到家裡,正把店裡送來的一套瓷器拆開餚,有人按鈴。
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中年人。
走廊光線相當幽黯,我沒看清楚地是誰。
「找誰?」
他說了母親的姓名,人沒錯。
「你是哪一位?」我問。大城市的俗例是這樣,不問清楚是不能夠開門的。
「你是……她女兒?」那中年人有點激動。
我奇怪,我們家沒有這樣的朋友。
我開亮走廊的燈,即使是隔著鐵閘,我也嚇一大跳,退後一步。
在燈光下,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個人的五官:粗眉大眼,長型臉,同我的面孔一模一樣。
這是誰?
我腦海中模糊的形象漸漸清晰,我知道他是誰了。
我手不由主的打開門。
「請進來。」
我斟茶給他。
幸虧母親不在,否則不知有什麼場面會得出現。
我靜靜的問:「你是父親吧?」
他點點頭。
「很高興看見你。」我說。
他終於出現了,廿一年後,他終於出現。
他說:「我看到報上的結婚啟事,忍不住上門來。她……你母親,避了我二十年,我找到哪裡,她走到哪裡,她不肯原諒我,她……」
他住了嘴。沒有可能在一剎那說盡二十年的淒涼,不知是誰的錯,誰的對。
我凝視他,再次看清楚他。
他是個英俊的男人,四十餘歲,略顯滄桑,從穿著打扮來看,他的生活過得不錯,都市人是很現實的,看人先看外表,看男人先看鞋子,他的鞋子很光亮,款式很得體,一看就知道是好貨色,並且半新舊,證明他不是買回來充場面。
我很放心,看來他對母親不會有妨礙。
「你……這麼大了。」他哽咽。
我苦笑。
是的,沒有父親也這麼過了,也長大了,酸甜苦辣,唯我母女知道。母親或有她的宗旨,但我呢?在任何不幸的情況下,被害的終究是孩子。
但這一切也過去了。
我站在父親面前,心內一絲歸屬感也沒有,尤其是在今天,當我已完全接受老胡的時候。
「你來,是為了看她?看我?」
「我不知道。」他頹然,「我只想來看看,本來世上同名同姓的人也很多,但我只想來看看,你一打開門,我就知道自己找對地方。」
「你打算怎麼辦?」
「我沒有打算。」他不是個壞人。
最淒涼的便是在事件中,的確有人受害,但卻沒人是壞人。
如果有個壞人,可以恨死他,罵死他,咒死他,但不,沒有壞人,只有弄人的命運,種種無法解釋的誤會,糾纏成為一片無奈。
不再有壞人了,比不再有好人更加值得悲哀。沒有好人,不再敬愛旁人,至少還可自愛,但是沒有值得恨的人,叫我如何自愛?
對著生父,我沒有與他哭泣擁抱,思想反而飛出去這麼遠,是否反常的舉止呢?
抑或我們現代人的心態,就止於此?
我坐下來,「她有事外出,非常忙碌,婚期在三天之後,她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