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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亦舒

  這個小女孩子一聲不響的坐在我對面陪我等。她縮在沙發裡,我看著她小小棕色的臉,一張並不細巧,並不特別漂亮的臉,略嫌厚重的嘴唇,太小的年紀,懂得太多。她的臉在燈光下象高更畫的大溪地女郎,但是一雙眼睛卻是圓的,不是狹長的。

  電話鈴終於響了。

  我馬上去接,東京長途電話。

  珍珠只說了幾句話,叫我早點睡,她工作很忙,但是很愉快,海娜慕莉的時裝美極了,然後她溫柔的掛了電話。

  我把話筒放下,良久良久不說話。

  我對面的人也良久不出聲。

  我說:「穿衣服,咱們去喝些東西。」

  她馬上笑,跳起來,我們就這麼出去了。

  我可以做她的父親。她看上去約十五歲多點,我已是三十五歲了,我真可以做她的父親。

  我開車到了郊外的小酒館,我叫威士忌加冰,希望她喝一個雞尾酒,但是她不肯,「我最恨喝混合酒。」非常有型有性格,她情願喝啤酒。

  她悄聲對我說:「別擔心,我已不是處女了。」

  我沒好氣的低喝:「再胡說我給你吃耳光。」

  她不出聲,靠在我身邊。

  胸脯是小小的,但是很有彈性,靠在我肩膀上,另有一種感覺。是的,那一年初入法科,把那個舞女帶出來,我們坐在車子裡,她也是這麼靠著我。奇怪,這段往事我早就忘了。怎麼又記了起來?我們在車裡就什麼都做了,她也很年輕,從此跟著我不放,甚至乎自殺,鬧得好大件事,學業為她荒廢了一年,自英國轉到美國去讀,不然她還是要緊釘著我。

  那個舞女,當時在我眼中,她是美麗的,我百般的遷就她,因為父母斷絕我的經濟來源,我再讓她回去做,讓客人摸屁股模大腿。

  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應該都忘了,應該只是在珍珠發脾氣時偶而提出來取笑嘲諷的,怎麼在一個夏日悶熱的夜晚,一件件一樁樁都想起來了呢?

  那時候年紀輕,喜歡大胸脯細腰身的女人。喜歡妖冶的面孔。現在我喜歡珍珠,一種高貴的氣質,但卻略有一點點脾氣,一點點善解人意。

  但是我身邊的小女孩卻處處提醒我是個男人。

  我拾起她的小手,她沒有長指甲,沒有戒指。只是一隻小手。她任我握著,大方地,柔輕地。

  只是十點半,這彷彿是過不完的。

  到了哈佛我遇見一個外國女孩子,費城人,家中有錢,驕傲如一頭孔雀,我們一齊打網球,一局完了,也如此握手,可是我沒有馬上鬆手,晚上我到她宿舍去,她開了門,第二天她的未婚夫來揍我,我瘀青了一隻眼睛達半個月。

  現在我握著的手比任河一隻手都要危險,但是我捨不得放鬆。我幾歲了?到九月我便卅六足歲了,叫名三十七。我是老了。抓著一個小女孩子的手,彷彿抓回了一點青春,珍珠唯一不能給我的,也就是這一點。

  「我們走吧。」我說。

  她聽話的跟我站起來。

  我付了賬,走出酒館,聽見有蟲嗚,還有很悶熱。

  我們上了車,我燃起了一根煙。

  我身邊的小妖精說:「如果你要吻我,那是可以的。」她的聲音成熟得像她今早吃的桃子,蜜水直淌出來。

  她的肩膀一如她的表姊,很纖窄。我按熄了香煙。我並沒有吻她,我傾慕的只是她的青春,不是她的肉體,我還沒有鄙劣到那種程度,我有過太多的女人,反而經得起考驗。

  我把她擁在懷裡,她的皮膚觸覺像一種綢緞,我靠著她的臉。我微笑說:「我的鬍鬚又長出來了,別害怕。」

  然後我放開她。

  她有點失望吧,連我都有點失望,以前,以前正如珍珠所說的,只要我有那種慾望,只要是過得去的女人——但現在我是個有名氣有地位的中年人了。荒唐要有個限度,這是我將來的小表妹,我要尊重她。

  她說:「據說一張白紙是很具誘惑力的,男人喜歡做第一個染色的人。」

  「是嗎?你還是一張白色的紙嗎?」我忍不住諷刺她一句。

  這女孩子實在太大膽無忌了。

  「你不試,怎麼知道?」

  「我不想試,自然會有人來試,據我所知,我比較喜歡有經驗的女人,含蓄一點的。」

  她哈哈大笑起來,「點著蠟燭,脈脈含情,手拉手?喝咖啡?我的媽,人都老了,」她忽然很傷感的看著車窗外,「表姊就是這麼老的。」

  好了,她現在攻擊她的表姊了。

  「表姊小時候比我還要瘋,你知道嗎?」她問。

  我冷靜的答:「那我們正好是一對了,別忘了我可以與一個有假奶子的舞女同居兩年。」

  她白了我一眼,我開動車子。那個舞女,他們不會明白,當我剛剛認識她,她不是那個樣子的,她長頭髮,穿襯衫與牛仔褲,戴一頂小帽子,晚上是個舞女,但是白天她努力做另外一個人。她與我在夜總會認識,我並不知道她的職業,她的美色吸引了我,當時我的欣賞力就是在那個標準,有什麼辦法呢?在一起兩年,佔我的生命兩年,七百個日子。我們相好過吵過,為她與家庭爭執,她為我自殺,我在她生命中也佔了兩年的日子,真好笑,是吧,真好笑。忘了,都忘了。

  真忘得了?為什麼在十二年後的一個夏夜,她的臉龐會清清楚楚出現在我的眼前?她現在也老了吧?從了良?帶她的兩個妹妹出道?這一切與我還有什麼關係?我要想起她?

  還有珍珠,第一次看見珍珠,是在一個午餐會上,她穿奶白帶點粉紅的絲綢,她摸著胸前的真珠鏈子,向我微笑,她的皮膚顏色像牛奶一般,美人成熟而尚未遲暮之前有一種形容不出的美,連她自己都在惋惜自己,因此那種神情之溫柔怯弱是說不盡的,我一看,心就說:就是她吧,三十五歲,該成家了,她是見過世面的,她是拿得出來的,一切非常的合理想。

  追求女人是很容易的,花與糖果,我對珍珠非常的忠心,連自己都吃驚了,我把我的過去向她傾訴,一開始就視她為終身伴侶,我尊重她,我愛她的一切,她很快感覺到了。認識她之後,我沒有碰過別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總而言之,我覺得應該在這個時候好好的做一個人了。

  我到每一處都帶著珍珠,珍珠也盡可能遷就著我,到了適當的時候,我們提出了婚嫁問題,可以說是最乏味的一次男女關係。

  多年之後,我腦中印象最淺的女人、可能是珍珠。

  我會記得她那奶油白色的皮膚,那一襲綢衣,但是我們之間沒有眼淚血汗,太平和隨心,沒有轟轟烈烈。

  那個舞女,她叫什麼名字?小芳小草小花?

  但是我記得她。

  我也記得身邊這個小女孩,花了這麼大的勁來引誘我,到底是為了什麼?為了什麼?為了要與她表姊爭一席長短?為了她是一個孩子,做事可以不負責任?

  我看著她。

  她歎了一口氣,「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男人,唐。」

  「那是因為你年紀還輕,將來你會見到很多。」

  「我不認為,唐,我喜歡你沉默的樣子,你在想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早?」

  「因為你問得很溫柔,我可以告訴你,我在想我過去生命中的女人。如今我要結婚了,不打算再荒唐了,你使我想起過去很多可愛的女人,女人都是可愛的。」

  「表姊會妒忌嗎?」她像個大人。

  「我不該告訴她那麼多。」我微笑,「她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你有過多少個?」她問:「廿個?三十個?四十個?」

  我微笑,「我忘了數。不在數目,我不打算創紀錄,我只是想她們是多麼可愛,而我卻這麼疏忽。」

  「你是指什麼?」

  「我對她們不好。我浪費了她們的青春,我還是可以娶得像你表姊這麼好的妻子,她們卻不知道流落何方,嫁了什麼人,會不會在夢中有時候想起我。」

  「男人也記得這些過去的事嗎?」

  「男人也是人。女人把自己看得太弱,把男人看得太強,我告訴你,男人記得的事,遠比女人要多。」

  「你會記得我?」她問:「我渴望人家記得我。」

  「誰忘得了你?」我笑了。

  她也滿意的笑了。

  那夜回到家中,我把房門重重的下了鎖,我怕這個小女孩子,我怕她會進來嚕嗦我。可是睡到半夜,她在敲門,我故意作聽不見。她太離譜了,這女孩子,非要她父母好好的管管她不可,真是太離譜了,她真的想闖禍?她到底有幾歲?

  也有女人這樣來敲過我的房門。我習慣不穿睡衣,但內褲是有的。我記得那個女孩子,長頭髮,馬來亞籍。寒假去瑞士滑雪,回來下飛機,就往我宿舍跑,我在看書,躺在被窩裡,她敲敲房間便進來,還要「噓」一聲,鎖上門,鑽到我被窩來,外頭雪有很深,那年在紐約實習。她又叫什麼名字?第二天早上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她是一個美麗的女人,家中又開錫礦又開橡膠園子,但是她叫什麼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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