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耐想庭如見面。
庭如說:「蜜運中居然還抽得出時間給我們,太慷慨了。」
耐想不出聲。
「怎麼樣,有心事?」
耐想苦笑。
「小姐,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十全十美的事,期望太高,對人對己都不公平。」耐想還是不出聲。
「無事不登三寶殿,有話說出來,大家商量。」
耐想開口了,「庭如,他家十分破爛。」
「你又不是同他家人結婚。」
「可是孩子將來沒有得體的祖父母、姑、叔、表兄弟姐妹,卻是捐失。」「那你想得太遠了。」
耐想吁出一口氣。
「還有什麼?」
「他人沒有什麼上進心,個性似藝術家。」
「耐想,一個無縫不鑽、如水銀瀉地似的人是極之惡濁討厭的,決非你我可予容忍。」「我們二人都沒有錢。」
「錢可以賺。」
「賺錢是極之辛苦醃的一件事。」
「那還用你提點。」
「我想在婚後退休。」
表姐笑,「那是沒有可能的事,你別癡心妄想了。」
耐想懊惱,「那還不如不婚。」
「任君撰擇。」
「我有種感受,假如不嫁文烈,就永遠不會結婚了。」
庭如駭笑問:「那是很嚴重的問題嗎。」
「嘿,獨身到四十八歲時你便知道滋味。」
「耐想,你思慮過度。」
耐想低下頭。
「記住,如果不滿意,趁此刻回頭還來得及。」
已經來不及了。
她對他期望過高,已給他樹立了一個太好的形象,不但親友相信文烈條件完美,連她自己也深信不疑。
要把那形象推翻已經太遲。
他們第一次吵架,是因為文烈把相等六個月薪水的代價打電話到紐約競投得一枚郵票。這對耐想來說是匪夷所思的一件事。
「這樣豈不是傾家蕩產?」
文烈莫名其妙,「這是我的薪酬。」
「將來怎麼辦?」
「什麼將來?」
「將來退休,只得一堆郵票薄,怎麼辦?」
文烈怔住,「那是三十年以後的事了。」
「那麼,家中開銷、子女學費又怎麼辦?」
「嗨嗨嗨,慢著,」文烈高雙手,「你在說什麼?我們尚未結婚,你就開始管我怎麼花錢,這對我好似不大公平。」
耐想一怒而去。
近半年她已常常超支,買了酒食不住往文烈處挪,實在有點辛苦。
她關在家中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公司宣佈她升了職,一喜之下,忘記隔夜之怨,立刻把文烈叫出來慶祝。文烈滿以為一切意氣已告一段落。
這倒也是真的,接著一段日子,耐想忙得不可開交,使她更想結婚。
安定下來,好專心工作。
她給文烈強烈暗示。
文烈攤攤手,「你知我是窮措大。」
耐想不語。
「我連像樣的居所也提供不起。」
他很坦白,並沒有給她幻想,只給她難堪。
耐想知道她又遭到滑鐵盧。
那是說,一切都靠她了,房子、傢俱、日用品……
倒不是費用開銷問題,而是精力不足。
下班往往拖到六七點,周未最好休息,什麼時間去籌備那樣複雜的事。
最好由男方家長代辦,出錢出力,經驗老到,設想周全,可是,文家沒有那樣能斡的老人。
耐想十分躊躇。
寒假,庭如陪她到東京去了一趟。
逛百貨公司,兩個人挑凱絲咪毛衣。
「你看,只有日本人做淺紫色凱絲咪,英人就不會。」
「這樣吃喝穿慣了,最終怎麼辦?」
「自己養活自己。」庭如答。
「老姑婆生涯如何?」
「我還沒老,不便作答。」
「可以想像。」
「錯,人生路不知多轉折,超過你想像。」
在銀座喝咖啡時庭如問她:「不是說要籌備婚禮嗎?」
「我可沒有空。」耐想即時低下頭。
「耐想,那就算了。」
「願聽忠言。」
「結婚,不過為兩人合作建立家庭,那樣,一切艱巨過程才可以興致勃勃克服,對方若懶洋洋不起勁,只想坐享其成,那太辛苦了。」
耐想點點頭,「我知道。」
「跳探戈需兩個人。」
「是。」
「這世上容不得名士派,今朝風流,日後吃苦,若不懂節谷防饑這種事,必定無以為續,我不是想佔人便宜,我只是不想吃虧。」
耐想答:「若果真的愛上了,那也沒有辦法。」
庭如嗤一聲笑出來,「我們可能那樣無條件愛另一人嗎?陌陌生生,他又沒生我,我又沒生他。」
耐想歎口氣。
「他的收入其實也不俗。」
「但他不願家人分享。」
耐想無奈,「這是他的缺點。」
她回去作最後努力。
「文烈,或許,你應當同業主多些聯絡。」
文烈十分納罕,「你在教我如何工作?」
「不敢,我只想提示,也許那樣可以接到更多生意。」
文烈笑了,「那不是我的本性,我不擅交際應酬陪老闆去夜總會。」
耐想不出聲。
「你想改變我?」
耐想揚揚手,「當我沒說過。」
「我還以為你最懂得欣賞我。」
耐想取起外套,「我忽然想起,公司有點事,我得回去走一趟。」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的公寓。
文烈並沒有追出來呼喊挽留解釋賠罪,過了二十歲就很少有那種激情,況且,他可能覺得女友匪夷所思:居然想改變他為人。
耐想走進一家酒吧喝一杯。
旁邊有一桌男生約三四個人。
他們看她一會兒,過來邀請她。
耐想很客氣地說:「我在等人。」
喝完一品脫啤酒,耐想的怒氣漸消,正打算走,鄰桌又過來邀請。
「朋友失約,同我們聊天也一樣。」
正在此時,忽然有人大聲叫:「南茜,不好意思,我遲到。」
一位高大的男士過來拉起她的手就走。
到了門口他即時放開她的手,「唐突了。」
耐想說:「謝謝你替我解圍。」
「我在一旁留意你很久。」
「你也一個人?」
「是。」
「同伴呢?」
「沒約人。」
「不是像我一般來散心吧。」
那男生苦笑,「猜對了,今晚我向女友求婚被拒。」
耐想不禁笑出來,「何故?」
「鑽戒太小。」
耐想代抱不平,「有指環就已經夠好。」
那男生似沉冤得雪,「你真的那麼想?」
「清心直說。」
他掏出戒子,「你看。」
耐想看了一眼,「很體面,很精緻,是我就十分開心。」
那男生笑了,「明日將退還珠寶店去。」
「不如留著,將來,你總會找到理想伴侶。」
「謝謝你。」
他幫她截計程車。
他拉著車門說:「我可否知道你的電話號碼?」
耐想溫和地答:「現在不是時候,你養傷還需要一段時間。」
她關上車門。
那夜她沒睡好,輾轉反側,只覺悲忿莫名,投資了一年時間精力,結果中了空寶。早上起來得早,天蒙亮,她理出門上班。
辦公室裹只得她一個人,她喝茶看文件,樂得清靜。
大老闆巡過來,耐想連忙站起來。
「早,多幾人似你就好了。」
耐想只是賠笑。
「耐想,派你到倫敦去六個月如何?」
救命星菩薩來了。
「求之不得。」
「你上司會把詳情告訴你。」
耐想鬆口氣,真沒想到替她解圍的會是她自己的工作能力。
這一去,能不回來,暫時就不必回來了。
文烈送她飛機時說:「多多保重。」
耐想一抬眼,「我表姐來了。」
庭如輕輕說:「看,柳暗花明又一村。」
耐想緊緊摟著表姐走開。
「你錯先生就此結束?」
「說不定,他是別人的對先生。」
庭如笑,「有什麼稀奇,他又不是壞人,大把有奩的女士願意貼住宅一層,工人兩個,讓他下班後專心集郵,你不夠資格,就不必怨人。」
耐想無限惆悵,「真是,有本事的女子,愛嫁誰便嫁誰,愛做什麼就是什麼。」庭如感慨,「練得武藝高強了,屆時,任何人都是對先生。」
耐想訕笑,「從前只有男性才會拍著胸口說:大丈夫何患無妻。」
「一樣啦,你此去好好斡,祝你返來揚名立萬,自立門戶,必定有理想人才配你。」耐想點點頭。
不知怎地,她沒有再抬頭去找文烈。
她忽忽挽著行李朝海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