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因為那樣,我就認識了他,就是因為他,我覺得不可以跑去嫁給國棟。
國棟,我瞭解他什麼呢?我只知道他是一個讀機械的學生,人長得不難看,也不好看,方頭大耳的。我只知道他待人彬彬有禮,做事負責。此外……一切都很模糊。
他閒來愛做什麼?我不曉得。愛看哪一種電影。哪一類書?喜歡哪個畫家?會不會討厭一個不會做家事的妻子,能不能忍耐我的脾氣?
他睡覺打不打鼻鼾?通常飯後喝杯茶還是喝咖啡?甚至他的笑容,在我印象中,都不深刻。
我的天,我是怎麼會與他訂婚的?又是怎麼會忽然之間決定結婚的?
怎麼事情已經不知不覺辦了這麼多,而錯誤到今天才發現?
我渾身發冷,我害怕得顫抖,幾乎不相信這是事實。
這算是什麼呢?比盲婚好了多少?這些日子來,我總共才見過國棟幾次?我對沈仲明的感情,恐怕還是熱烈一點。
感情不算日子,感情不講理由,就是這樣。
現在,即使我跟了國棟去,我心裡也不再會平復下來。
在洗碗的時候,我會想起他。在睡覺的時候,我也會想起他,國棟不再是目標了。
與一個男人在一起,想另外一個男人,是痛苦的,我情願忘記國棟,因為國棟比較容易忘記一點。
所以我必須要寫這封信。
我拉開抽屜,拿出了紙筆,手上顫抖,不知道該寫些什麼出來。
或者情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打個電話給他吧,比較會清楚一點。
我可以直截了當的告訴他,我不嫁了。
可是我怕他在電話裡聽了,會接受不住打擊,那我又該怎麼辦才好?
還是寫信吧。或是打一封電報,說我延期前往,然後再等他看了那封信再說?
我盡量將文字寫得婉轉,好看。
但無論怎樣好看,我要說的只有一樣:我不可以嫁給他了。
信越寫的婉轉,越會顯得我的虛偽。
我將頭伏在桌上,又累又想哭。
媽進來了,將手放在我背上,她叫我一聲。
「若兒。」她說,「你好吧?你沒事吧?」
我搖搖頭。
「若兒,你在想什麼呢?在這種時刻你不適宜想得大多,真的。」她說。
「媽,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問。
「我知道,若兒,你愛上了另外一個男孩子。」
「不!媽!」
「不要否認,若兒,我看得出來。」她說。
「是婉兒說的?」我憤怒的問,「她根本不懂。」
「我自己看出來的。你這樣做,不好。」
「我也曉得你會這樣說。」
「可是你沒聽我的理由。」媽說。
「我不要聽你的理由。」我說,「我有主張。」
「你這樣愁眉苦臉的,便是有主張嗎?」
「你別管。」
「我現在不管,將來你會怨我的,若兒。」
「這種話我聽得大多,自古以來的母親,好像都特別偏愛這句話。為什麼?」
「你打算不去了吧?我看你的樣子!」
「是的。」
母親搖搖頭,「好,我不來管你,你年紀也有那麼大了。」
「你叫我怎麼辦呢?」我嚷出來。
「你自己想去!」母親喝道,「我對你太失望了,若兒。」
她離開我房間,我便躺在床上。
我倒沒有哭,這種年紀,哭也沒有用的了。
我只是倒在床上。
我在等什麼呢?
那天我沒有寫信。
第二天,沈仲明想約我出去,他問我要不要到山頂去散心。我說不。
我耽在家裡。
婉兒也沒有出去,她在留意我的神態。我是落寞的,無精打采,盤膝坐在沙發上。
我燃起了父親的煙,坐著玩撲克牌。
「幹嗎?」婉兒問,「算命?」
「命是算得出來的?」我問。
她看我一眼,不出聲,坐在我身邊。
我看看窗外,天氣是有一點不太好,陽光淡得像冬天。
我迸房去拿了一件羊毛線衫披上。
這樣靠在沙發上,我可以靠一個下午。
以前我做到過。與國棟訂婚以後,我就一直守在家裡,一步不出門。
那時候悲傷起來,我便寫信,沒有像現在這樣的。
我看著窗外,才二點多,大幾時會黑呢?
這樣的呆著,多沒有意思。
門鈴「叮噹」的響了一下。
婉兒跳起,「悶死了,有個客人來,再好沒有。」
媽說:「也許是個收報紙錢的。」
婉兒道:「也好,總比沒人上門強。」她笑了。
她去開門。
「你?」婉兒驚叫起來。
「是我。」
我聽聲一震,一副牌掉了半副在地上。
「怎麼了?」媽問,「誰呀?」
「伯母,是我。」
沈仲明一步步的走進來。
母親臉上稍為變了顏色,看我一眼,回了房間。
婉兒問:「你找誰?找我還是找我姊姊?」
「找你姊姊。」他笑著說。
「啊,」婉兒聳聳肩,「其實我猜也已經猜到了。」
「找我?」
「是的,」他走過來,「你怎麼不出來?」
「你為什麼要來找我?」我皺起眉頭,「不出來,是因為我不想見你,你還來找我?」
「不想見我?」他把手插在口袋裡,問我。
「是的?」
「真的?」他逼前一步。
「那你決定了?決定去了?」他當著婉兒的面問我。
「沒有。」
「那為什麼不見我?」
「我難道沒有權不見你嗎?」我氣起來。
「你脾氣是這麼壞的嗎?」他笑了,「看不出來。」
「哼!」我不以為然,「你別笑了,想省我麻煩,別來找我。」
婉兒在一旁聽著我們說話。
「那我走了。」
「走了?」婉兒對他真是很有好感,「來了何必這麼快走呢?坐一會兒好了。」
「若兒不要見我。」他站起來,對著我說,「你再想想吧,想清楚了,再來找我。不要絲毫的勉強,也不要後悔,好不好?」
我的眼淚漸漸冒了上來,充滿了眼眶,差點兒要掉下來,叫我忍住了。「看你,」他的聲音變得很溫柔,「穿得那麼吊兒郎當,這件毛衣是你的嗎?像個小叫化子似的。」
我睜著眼看他。
「我就是喜歡你。從來沒見過這麼可憐巴巴的女孩子。」
他的聲音很低,但是我想婉兒也聽見了。
他說:「我走了,你得來找我,決定之後你來找我。知道嗎?」他叮嚀我。
我低下了頭。
「看樣子這裡的人都不太歡迎我。」他說。
但是婉兒還是替他開了門,送了他出去。
婉兒靠著門上,與他講了幾句話,我聽不見,聲音輕,然後她就回來了。
婉兒回屋子裡來,說:「他走了。」
我難道不知道嗎?
她說:「叫你想清楚,慢慢的想。」
「他為什麼要來?」我尖叫起來。
我衝到房間裡去,照到了鏡子,嚇壞了自己。
我臉是蒼白的,眼底下有黑圈,憔悴得我自己都覺得害怕。
這是為了什麼呢?為了什麼?
妹妹跟來,「姊,不要這樣子。」
我將頭埋在手中。
「我不氣你了──」婉兒說,「至於前幾天我說的話,我覺得很對不起你。」
我沒有把頭抬起來。
「姊,你別氣我了。」
「沒有。」我說。
「姊,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不快樂嗎?姊?」她不住的問。
「不關你事。」
「你這樣的不高興,使我難過。」她坐床沿,低著頭。
我不知道如何作答才好。
「如果與他在一起,可以使你快樂,那你就不要去見國棟哥算了,假使你每天以這樣的臉色對住國棟哥,我想他也不會快樂的。」妹妹,跑過來坐在我旁邊,說下去,「與其那麼多人不快樂,不如你自己先開心一下吧。」她說。
我緩緩的抬起頭來。
我問:「你說,他明天還會來嗎?」
「不知道。」
「我想他是會來的,我希望他會來。」我說。
「我也這樣想。」妹妹笑了。
「你不會討厭我有他那麼一個男朋友吧?」
「不會,我也喜歡他的。」
「對不起你。」
「是的,」妹妹低頭說,「你當初說,把他介紹給我的。」
我心裡又一陣煩惱。
怎麼到現在,還這麼三心兩意的呢?
「他比我還小呢。」我說。
妹妹側頭,「只要你們都很開心,我想那也沒太大的關係吧?」
「媽會不高興。」
「她不會的,一陣子就好了。」
「我將來又怎麼樣呢?」
「姊,如果你要快樂,我想最好不要問那麼多了。」
「是的,我的確是問得大多了一點。」
「可不是。」
我走到窗前,又拿出紙筆。
「妹妹,」我說,「你在這裡陪我,我要寫一封信。」
於是我一個個字的寫了一封長信,告訴國棟,說我不預備去他那裡了,說我發覺其實他不是我的好對象。
然後我狠心的封了口。
寫了地址。放在書桌上。
我不敢想像,他看到這一封信,會有什麼感覺。
「寫給國棟哥嗎?」妹妹問我。
「是的。」我說。
「我替你寄吧。」她說。
「你出去嗎?」我有點不放心。
我看看她的眼睛,她很誠意的樣子。
於是我把信遞給她。
她將信在手裡秤了一秤,說:「恐怕不只一塊六毛錢郵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