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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你不要這麼緊張好不好?」媽笑,「這年頭,況且這男孩子我也見過。」

  「怎麼樣的?」爸問。

  「很清秀,瘦瘦,也不很高的。」媽形容著。

  媽形容得並不透徹,她沒看見他漂亮的眼睛,媽沒有發現他含蓄的微笑,但是我聽著。

  「阿飛?」

  「罷──還好。」媽說。

  爸跳起來,「什麼還好,是不是阿飛?」

  「時下英俊一點的男孩子,都是有點像阿飛的的。」媽說。

  「胡說!」爸道,「國棟呢?國棟是阿飛嗎?」

  我笑出來。

  「你看你,」媽問他。

  「國棟長得不英俊嗎?婉兒也應該找個國棟似的男朋友。」

  「那兒有那麼多?」媽問,「也許婉兒不喜歡呢?」

  爸不響。

  我也不響。

  媽隔了一會兒說:「這年頭有女兒的人,可真是擔心個半死,沒什麼好說的。」

  「你不怕阿飛,」爸說,「你不用擔心。」

  媽笑,「去你的!」

  他們兩老,真好笑。

  我懷疑我與國棟到這種年齡的時候,還有沒有話可講。

  國棟與我。

  (國棟與我。)

  他與婉兒。

  他。

  我的思想很混亂,我放下了碗,不想吃了。

  「啊唷,才吃那麼一點點呀?怎麼可以?」

  我搖搖頭,站起來。

  門鈴響了,我抬頭。

  「我去開門吧。」我說,「你們坐著別動。」

  我拉開了門。「婉兒!」

  「回來了!」她說。

  「他呢?」

  「他在下邊等,他說叫你也一會兒去吃飯,去不去?」

  「我剛吃了。」我說。

  「姐去吧,這幾天你也真正悶的。」她說。我想我在這幾個鐘頭當中是那麼的悶,給婉兒說對了,於是我回心轉意。

  「好的,只不過你要等我幾分鐘。」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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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姊!」她又叫住了我。

  「什麼?」我轉身問她。

  她笑,「你去了又不去,怎麼攪的。」

  我不答,「他的車子坐不坐得下?」

  「換了一輛大車,當然坐得下。」婉兒說。

  我笑,進屋去了。

  我換衣服換得很快,依然是借婉兒的衣裳,我決定如果下次再出去,我就要開箱子了。

  我與婉幾手牽著手的奔下樓去,他果然在車裡等我們,我向他打了一個招呼。

  「下來啦。」他推開車門。

  「你坐前面。」婉兒說。

  「不,你坐前面。」我們兩個人都笑了。

  「兩個都擠前面吧。」婉兒說。

  「哪兒去找了那麼一部大車子來?」我問。

  「借朋友的。」他答。

  「哦。」

  「你出來了,我很高興。」他說。

  「反正在家沒事做。」我笑說,「不如出來。」

  「就是呀。」婉兒說,「幸虧我們來叫她一屍。

  我擠在婉兒身邊,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樂趣。

  我也不曉是什麼樂趣,我好像又年輕了幾年的樣子。我沒說自己老,但是我的心境一直不小。我的天,我腦子裡所想的,不是快樂,而是安定的生活。

  我怎麼會這樣的呢?

  為什麼不好好的多做幾年事,然後再選對象。

  我是不是怕寂寞,怕孤單,所以才急於要結婚?

  唉,我真的是攪不清楚了。

  沈仲明一路上說著些很文雅的笑話,婉兒笑得很滿足。我低著頭。

  有時候想笑不一定笑得出。

  小時候也曾經常常不開心,但是那時候的不開心,只是像一陣煙。

  現在的不歡像一塊大石似的壓著我心。

  才幾天而已,情緒卻起了這麼大的變化。

  我坐在車子裡,告訴自己,要將心事撇開。

  暫時開刈一會兒,沒有什麼關係的。於是我也笑了起來,沈仲明向我看看。他微笑著,我的心裡忽然之間明暢起來。

  何必搬一塊石頭壓在心上呢?今天是今天。

  明天是明天,今天可以開心一點,就開心好了。

  婉兒向我扮個鬼臉,我裝作看不見算數。

  沈仲明把我們帶到一間中國式的夜總會去吃飯。

  我奇異的向他看一眼,這種地方應該是中年人來的,坐著吃小菜,喝點酒,然後看著台上的歌女唱歌。

  他怎麼也會來呢?

  但是婉兒覺得很新鮮,幾乎開心得跳了起來。

  我們選了一張近舞他的檯子,人是很擠的。

  「你常來這裡?」婉兒問。

  他笑笑,不響。

  「一定是常來的。」婉兒說。

  「他好像很熟這樣的環境。」我說。

  「說不定也認得台上唱歌的女孩子。」婉兒說。

  「說不定。」我說。

  他笑了。

  他也叫了幾樣菜,似乎很精緻的樣子,但是因為樂聲的關係,就吃不下那麼多。

  我是第一次到這種地方來吃飯。

  吃完了他請我跳舞,我笑笑,「叫婉兒吧。」

  「誰都一樣。」他說。

  婉兒說:「那麼姊姊先跳。」

  我沒法子,只好站起來。

  在舞池他與我說:「你終於出來了。」

  「我做錯了。」

  「沒有錯。」他說。

  「不,」我抬起頭,「我是錯了,我的確惜了,但如果錯可以給我快樂,我情願。」

  「你說得很怪。」

  「即使是很暫時的快樂,不過快樂畢竟是快樂,對不對?」我苦笑。

  「你與我在一起,快樂絕對不會是暫時的。」

  「你是幹什麼的?」我問,「你沒說過?」

  「我?不做什麼,我靠家裡過活。」他說。

  我吃一驚,「那怎麼行?」

  「幫我父親做點不必要的事情,我父親開藥行。」

  「他有錢嗎?」

  「我祖父有錢,但是祖父不相信父親,祖父喜歡我,叫我去監視我爸,你明白嗎?」

  「真複雜!」我笑了。

  「我們一家人都沒志氣的,都怕了祖父,也懶得動,多沒用。」他說。

  「你不慚愧?」

  「慚愧?我?自然,久而久之,也慣了。」他聳聳肩。

  「你是那種專門撞女孩子車子的人嗎?」我問。

  「平生第一次撞人家。憑良心講,你的車子,實在停得不好。」

  「什麼?」我瞪大了眼。

  他笑了。「你不接受批評?」

  我搖搖頭,「根本不是我的錯,否則你不會賠償我。」

  「好心沒好報。」

  我笑了,「你很年輕,應該好好的唸書。」

  「你就會教訓我,你自己老早去嫁人了,你未婚夫環境好嗎?」他問,「你會享福嗎?」

  「不見得。」我垂下了眼睛。

  「那就不要去。」他說。

  「結婚是為了享福嗎?」我斜眼看著他。

  「當然不,是為了愛,但是你並不愛他。」

  「什麼?」我呆住了。

  「你不愛他,你自己不知道。」他說。

  「那你怎麼知道?」我吃驚的問。

  「旁人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勸你別去。」

  我瞪著他,我的腳步停住了。

  「留下來,做我的女朋友。」他很平靜的說。

  「你比我還小,請你別荒謬了。」我走回去。

  他也不生氣,他跟在我身後,回到桌子上。

  婉兒說:「你們都不跳舞,你們在講話。」

  我不出聲。

  他坐下來,喝了一口水。

  「一邊跳舞一邊在講話,倒是很新鮮的。」婉兒說。

  「喂,你怎麼了?」沈仲明推她一下。

  「沒有什麼。」婉兒揚揚眉,好像有點吃醋。

  我暗暗舒出一口氣,婉兒真是太孩子氣了。

  「要什麼喝的?」沈仲明問,「葡萄酒?」

  「婉兒明天要上學。」我提醒她。

  「上學,說得多難聽,又不是念小學。」

  「你是大學生嗎?」沈仲明很感興趣。

  「當然。」婉兒驕傲的說。

  「那很好,那你不是小女孩了?」他又問。

  婉兒說:「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她有點飛。

  「乖乖的坐著,我再與你姊姊跳舞。」

  他還不等我答應,就把我拖了起來。

  我與他說:「你怎麼不請婉兒?她坐著會不開心的。」

  「小女孩子,有什麼關係。」他回答。

  「與你很配。」

  「我不喜歡那麼小的孩子。」

  「我很老嗎?」我問。

  「你剛好。」他笑笑說。

  「別對著我貧嘴。」我說。

  他不響。「我對你說正經話,不行,對你說不正經的,又不行,太難了吧?」

  他的舞,憑良心講,跳得不錯。

  一支歌完了以後,他看看表,說:「該送你們回去了。」

  我點點頭。

  他低聲說:「明天下午四點,我在這家隔壁咖啡店裡等你。」

  「什麼?」我愕然問。

  「等你!」

  他回到桌子邊對婉兒說:「我們要回去了。」

  「什麼?」婉兒跳起來,「我還沒與你跳過舞呢。」

  「改天,好不好?」他坐下來,揚手叫結帳。

  婉兒瞪我一眼。

  我沒有空理婉兒,他叫我明天等他,我怎麼好?

  我今天來的時候,就知道這種後果。

  我有一個晚上可以考慮去與不去。

  其實還用考慮什麼呢?我知道我是會去的。

  我們結了帳,三人便離開了,他送我們回家。

  他離開車走之前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婉兒蹬蹬蹬的上了樓,她實在是不開心了。

  回到了客廳,她凶凶的坐下來。

  我有點疲倦,想回房間躺一會兒。

  她說:「姊姊,沈仲明到底是你的男朋友還是我的男朋友,嗯?」

  「大家的朋友。」我轉頭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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